露露用剪子“咔嚓”了自己的頭發(fā)!而剛剛被她DIY的頭發(fā),有一邊參差不齊地掛在下巴旁,另一邊高高地夭折在耳朵之上,呈現出難看的鋸齒狀……
13歲的露露
中國人良性循環(huán)的理念和方法在露露身上不起作用,為什么會這樣?我就是搞不明白,而一切事情又似乎在按照計劃向前推進。我總是夢想著露露大踏步地走向成功——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不會猶豫。
經歷了好幾個月艱苦的準備,包括我們之間經常性的爭吵、恐嚇、大喊加尖叫,露露通過試演贏得了著名的耶魯青年管弦樂隊首席小提琴手的位置——盡管她只有12歲,比樂隊大多數音樂家要年輕得多。她還榮獲了康涅狄格州的“少年天才獎”,相關事跡被刊登在報紙上。
她在學校的學習成績年年捧回全優(yōu),并贏得了學校法語和拉丁語朗誦的第一名。然而,這些成功并沒有幫助她提升自信、感激父母、渴望更加投入地付出努力。恰恰相反,露露開始流露出反叛的情緒:不僅反感練琴,而且討厭我曾經主張的一切事情,儼然擺出一副與我對著干的架勢。
回憶往事,我感覺變化從露露六年級的時候就悄然開始了,而當時我對這一點還沒有清醒的認識。露露最憎恨不過的事情,是我總是把她從校園生活里拽出來,進行額外的小提琴練習。我認為露露在學校的某些活動會浪費大量寶貴的時間,因此在一個星期中,我會好幾次給老師寫請假條,說露露有演奏會或將要參加試音,請求老師允許她在午飯時間或體育課期間離開學校。有時候,我能夠將零零星星的午飯時間、兩節(jié)課的課間休息,讓孩子們學習敲打鈴鐺的音樂課,或為萬圣節(jié)博覽會小攤制作裝飾物的美術課,拼湊成整整兩個小時的小提琴練習時間。
我知道,露露很怕在學校見到我。每當我出現在那里,她的同學都會詫異地看著我??伤挥?1歲,我還可以把我的意志強加給她。不過我確信,正是由于這些額外的小提琴訓練,才使露露贏得了這么多音樂的榮譽。
說真話,我也實屬不易。
我是耶魯法學院的教授,也有許多要和學生們待在一起的工作時間。忽然間,我會借口要開會匆匆離去。我得像參加比賽一樣開車沖到學校去接她,然后又以賽車的速度把她送到基旺老師的公寓;緊接著再飆車返回辦公室,在那里,一大幫學生已等候我多時。半小時后,我又不得不找出理由去把露露送回學校。然后,我則以瘋狂的速度,一路上在加油門的渾厚低音和踩剎車的尖利高音的“二重唱”中回到辦公室;等待我的,是接下來長達3個小時的會議。而我之所以要不辭辛苦地把露露送到基旺老師那里,是因為在老師的監(jiān)督下,露露的練習會更有成效。我不認為露露會公然冒犯基旺,當然就不會與她發(fā)生沖突。再說,基旺也還沒有成家,在她那里練琴不會給他人帶來任何不便。
有一天下午,我放下露露,離開基旺家僅僅15分鐘,就接到基旺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慌亂而沮喪。“露露不愿練琴,”她說,“你最好還是來把她接回去吧?!?/p>
我返回基旺的公寓,一個勁兒地向她道歉,含糊其詞地說露露可能太累了,因為她睡眠不足。結果,事實上露露不僅拒絕練習,她還粗魯地對待基旺老師,和她頂嘴,并挑戰(zhàn)她的指導?;氐郊液?,我嚴厲地批評和教訓了露露。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卻變得越來越糟。
無論何時我到學校去接露露,她的臉上總是陰云密布。她常常與我抗爭,說她不想離開學校。最后,好不容易把她送到基旺那里,她又時常拒絕下車。如果我好說歹說把她勸說到了基旺家(這時很可能只剩下20分鐘練習時間了),她會拒絕練習,或故意搞怪,把小提琴拉得跑調或不投入絲毫情感,讓琴聲聽起來空洞得像一杯乏味的白開水。她還會蓄意地激怒基旺,慢慢地惹惱她,然后再假裝關切地連連問道:“這是怎么啦?你沒事兒吧?”
一次,基旺的法國男友亞倫正好在場,目擊了一堂練習課。事后他說:“假如我有一個女兒,我絕不會允許她做出如此無禮的行為?!?/p>
這真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呀!
亞倫曾經非常喜歡露露,他是一個善于和人友好相處的人。他成長在一個開明和寬容的西方家庭,這種家庭的孩子從不逃學,他們也做許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他對我教育孩子的方式和我女兒的行為舉止持批評意見。
大約在同一時間,露露開始和我頂嘴;在我父母到訪時,當著他們的面公開地不服管教。這在西方家庭里,恐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但是在我們的家庭,卻像是褻瀆神靈一樣不敬。事實上,這樣的行為超出了我們能夠容忍的界限,沒人知道該怎么對付。我父親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私下里力勸我別讓露露再練小提琴了。我母親則坦率地告訴我:“你不能再這樣固執(zhí)下去了,美兒!你對露露太嚴厲了——太過分了。你將來會后悔的!”母親與露露是互通電子郵件的筆友,她們的關系很是親密。
“為什么你現在這么說我?”我反駁說,“你過去不就是這樣教育我的嗎?”
“你不能再像你爸和我一樣教育孩子了,”我母親回答道,“因為時代已經變了。露露不是你,也不是索菲婭。她有她獨特的個性,你不能強迫她。”
“我要堅持中國人教育孩子的方式,”我說,“中國人的方式更有效,我不在乎有沒有人支持我,而你肯定是被你的西方朋友洗腦了?!?/p>
我母親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拔乙恢痹诟嬖V你,我們很擔心露露?!彼f,“我從露露的眼神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甭犃诉@句話,我感覺很受傷。
遠離了良性循環(huán),我們正在栽進惡性循環(huán)的深淵。露露13歲了,她變得更加疏離和憤懣。臉上總是浮現出冷淡的表情,“不”或者“我不在乎”,成了她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她不認同我對寶貴生命的看法、對時間的珍視。
“我為什么不能像別人那樣和朋友到外面去玩兒?”她質問道,“為什么你這么反感逛商店?為什么我們不能在外面過夜?為什么每天我都得練琴、練琴,沒完沒了地練琴?”
“露露,別忘了你是首席小提琴手。”我回答,“這是管弦樂隊給予你的巨大榮譽。你肩負著重任,整個樂隊都指望著你的出類拔萃!”
露露的反應卻極為令人愕然:“我為什么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盡管露露的回答總是偏離我的期望,但奇怪的是,她實際上非常喜歡管弦樂隊。她在那兒有許多朋友,成為領頭的琴師讓她開心至極,她與樂隊指揮布魯克斯先生很合得來。我曾經親眼看見她在排練時和周圍的人談笑風生,一臉燦爛——或許是因為排練時我沒有待在她的身邊。
與此同時,杰德和我之間的不一致也與日俱增。私下里,他會生氣地要我對自己多加克制,別再狂熱而過分地對西方人和中國人的言行舉止品頭論足或一概而論。
“我知道你批評別人是為了幫他們一個大忙,促使他們翻然改進?!彼詭ёI諷口吻地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只是在令別人感覺糟糕?”而他最重磅的批判則是:“你為什么總是在露露面前說索菲婭那些閃光的成就?你有沒有考慮過露露會怎么想?你難道沒有看見這樣做的惡果嗎?”
“我不想只是為了‘保護露露的感情’就閉口不談索菲婭應該得到的贊揚,”我極力地搜尋帶著諷刺口吻的言辭,“這樣露露才知道我認為她完全應該和姐姐一樣棒,她不需要什么刻意的扶持?!?/p>
為了化解沖突,杰德除了偶爾向我提出意見之外,他總是在女兒面前義無反顧地支持我。從一開始,我們就確立了堅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教育策略。 即便有種種擔憂,杰德也沒有破壞我們之間的約定。相反,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平衡我們的家庭關系——帶領一家人騎自行車去旅行,教女兒們玩撲克牌、學游泳,為孩子們朗讀科幻小說、莎士比亞和狄更斯的文學作品……
而露露的行為卻令人匪夷所思:她公開地表現自己的反叛。她知道,在西方社會,中國人的教育方式天生就帶有一種“關起門來”的私密性。假如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就會讓孩子難堪,從而產生逼迫孩子違背父母意志的惡果;倘若你公開期望自己的孩子比別人的孩子強,或不允許自己的孩子應邀到別人家去過夜,其他孩子的父母就會對你大為不滿,你的孩子也會為此付出代價。因此,美國移民的父母都學會了隱瞞他們教育孩子比較嚴厲的真相,他們知道在公開場合要表現得輕松愉快。比如拍拍孩子的后背,說:“很不錯嘛,伙計!”緊接著再來一句:“注意團隊精神哦!”
是的,在這個社會,沒人想因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遭人唾棄。
這就是露露的叛逆策略如此聰明的原因。無論是在大街上、飯店里,或者是商店內,她都會高聲地與我爭吵?!皠e管我!我不喜歡你,走開!”聽到一個女孩子這樣嚷嚷,陌生人的回頭率就急劇增長。我們邀請朋友共進晚餐,當他們關切地詢問她:“最近小提琴練得怎么樣啦?”她會說:“嗨,我總得練琴,是我媽逼著我練的,我有什么辦法?!庇幸淮?,不知我說的什么話激怒了她,她就在一個停車場里尖叫著不肯下車,搞得驚天動地的,把警察也招來了。“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問道。
更為怪異的是,學校也成了露露與我對陣的一座不可侵犯的堡壘。在西方孩子的反叛期,他們的成績會大受影響,偶爾還會在考試中不及格。可是,與半數處于反叛期的中國孩子一樣,露露一直保持著全優(yōu)的成績;在學校給家長的報告卡上,各個科目的老師都會異口同聲地稱贊她“慷慨、友好,樂于幫助同學”的優(yōu)秀品質。
“露露是一個天性快樂的孩子,”一位老師寫道,“她有著敏銳的眼光、強烈的同情心,在同學中人緣很好。”
露露對此卻有不同的看法,她聲稱:“我沒有朋友,沒人喜歡我?!?/p>
“露露,你為什么這樣說呢?”我關切地問道,“你這么風趣、漂亮,大家都喜歡你呀!”
“我很丑,”露露反駁說,“你什么也不明白。我怎么會有朋友呢?你任何事情都不讓我做,我哪兒也去不了。都是你的錯,你本身就是一個怪胎?!?/p>
露露拒絕幫助家里去遛狗,也不愿外出扔垃圾。只讓索菲婭干家務活兒,這顯然有失公允??赡阍趺茨軌虮浦粋€1.5米高的大活人去做她壓根兒就不想做的事情呢?這類問題并非中國家庭獨有,我也沒有解決的良方。因此,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針鋒相對,毫不退讓。
我說她作為女兒“很丟臉”,可她的回答卻是:“知道、知道,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我說她“吃得太多了”,她則說:“別說了,你病態(tài)!”
我拉出艾米·蔣、艾米·王、艾米·劉和哈佛·黃(他們都是出生在美國的亞洲孩子)來進行比較,說他們沒人會和自己的父母頂嘴。我問露露“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是要求她不夠嚴格,給予她太多,還是因為不允許她與那些只會帶來惡劣影響的孩子混在一起?她的反應是——“你竟敢侮辱我的朋友?”
我告訴她,我正考慮從中國收養(yǎng)第三個孩子,在我要求她練小提琴時,她不會拒絕。沒準兒除了小提琴、鋼琴,還能擺弄一下大提琴哩!
當她發(fā)火后扔下我揚長而去時,我會沖她大聲宣告:“你要是滿了18歲,我才不想管你哪,你完全可以去犯你想犯的所有錯誤。但是在你18歲之前,我是不會撒手的!”
“我希望你別再管我!”露露不止一次地嚷嚷道。
當我們的對抗進入比拼耐力之時,我們倆真是旗鼓相當啊!但我有我的優(yōu)勢,我是母親,我有車鑰匙、銀行信用卡,以及在請假條上簽字的權利,而這一切,都受到美國法律的保護。然而,我們之間的對抗卻在不斷翻新。
“我要理發(fā)?!币惶欤堵秾ξ艺f。
我回答說:“你對我說話如此無禮,還拒絕好好練習門德爾松的曲子?,F在,你指望我能立刻鉆進汽車,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嗎?”
“為什么我要做每件事情都得求你?”露露憤憤不平地說。
那天晚上,我們母女倆大吵了一場,然后,露露把自己鎖在閨房里。她拒絕出來,我在門外與她講話,她也不搭理。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在書房里聽到她一腳踢開了自己的房門。我趕忙跑過去,看見她坐在自己的床上,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
“我想我該上床睡覺了,”她用極為尋常的口吻波瀾不驚地說道,“我已經做完了所有的家庭作業(yè)?!?/p>
可我卻吃驚地看著她,無法聽清她到底在說什么。
露露用剪子“咔嚓”了自己的頭發(fā)!而剛剛被她DIY的頭發(fā),有一邊參差不齊地掛在下巴旁,另一邊高高地夭折在耳朵之上,呈現出難看的鋸齒狀……
心跳加速的我?guī)缀躐R上就要大發(fā)雷霆了,可內心里有種力量(我想那是擔憂)卻讓我欲言又止。
接下來是短暫而尷尬的停頓。
“露露……”我終于開口了。
“我喜歡短發(fā)?!彼驍辔业脑挕?/p>
我把目光轉向一旁,我不忍心再看她。露露原本有一頭令人羨慕的秀發(fā):呈波浪形的、棕黑色的、中國——猶太特色的長發(fā)??墒乾F在……那一刻,我體內的某個部分只想對露露歇斯底里地尖叫,然后再把什么東西狠狠地砸過去;而另一個部分卻想伸出雙臂緊緊地抱著她,失聲痛哭。
可我沒有這么做,我平靜地說:“明天早晨醒來,我會在第一時間去預約一個美發(fā)沙龍,我們得找個高手來幫你修理一下?!?/p>
“好的。”露露聳了聳肩。
過了一會兒,杰德對我說:“有些事兒恐怕得改變一下了,美兒,我們要有大麻煩了。”
聽了杰德的話,那個夜晚我再次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但是,我忍住了?!斑@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杰德?!蔽艺f,“別再沒事兒找事兒了,放心吧,我能搞定這件事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