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德永遠(yuǎn)不會明白,為什么我和露露前一分鐘還扯著大嗓門兒朝死里地相互威脅,而后一分鐘就見我們嘻嘻哈哈地躺在床上,一起海闊天空地談琴聊書,笑聲不斷。
“你說什么?”杰德問道,“但愿你沒有說過這句話?!彼@訝地看著我,又加上了這一句。我們的爭論發(fā)生在去肖托夸的一個月前。
“不幸的是,我說了。我正在考慮兌現(xiàn)我的養(yǎng)老基金,不是全部,而只是從克里利那兒支取的部分。”克里利、戈特利布、斯蒂恩和漢密爾頓,都是華爾街律師事務(wù)所創(chuàng)始合伙人的名字,我在生索菲婭之前曾在那里工作。
“在我看來,你這么做毫無意義。”杰德說,“首先,你得支付高額的稅費和一半金額的罰金。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存下這筆錢,將來退休后的生活才會有保障。這正是建立退休基金的目的,也體現(xiàn)了社會的進步和文明。”
“可是我想買一樣?xùn)|西。”我說。
“什么東西?美兒。”杰德問道,“如果有什么東西你非要不可,我會另想辦法的?!?/p>
在愛情生活中,我好像是中了彩票。
我的丈夫杰德不僅英俊瀟灑、幽默風(fēng)趣、睿智機靈,而且對我的粗俗和花錢大手大腳的傾向極為寬容。生活中,我其實并不會為自己買什么東西。我不喜歡逛商店,不去美容或修指甲,也不買珠寶首飾。但是,常常會有一些東西讓我失去自制力、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它——比如,從中國買一匹重達(dá)650千克的陶土制作的馬。而這份奢侈令我們在接下來的整個冬天都將捉襟見肘。
杰德總是盡可能地滿足我的奢求。這一次,一種強烈的沖動令我備受折磨——我想為露露買一把真正高品質(zhì)的小提琴!
我接觸過一些業(yè)內(nèi)知名的小提琴商人(有兩個在紐約,一個在波士頓,還有一個在費城),他們向我推薦優(yōu)質(zhì)的小提琴。我要求每位商人都遞送三把在某個價位范圍內(nèi)的小提琴,來讓露露親自感覺一下。結(jié)果,商人們常常會送上四把。其中,三把的價格在特定的范圍內(nèi),另一把“會比你設(shè)定的價格范圍稍稍貴一些”——他們婉轉(zhuǎn)地對我說。然而,實際上他們的“稍稍貴一些”卻是價格翻番——“但是我還是決定隨其他的小提琴送給你看看,因為這是一把極為特別的精品,或許它正是你正在找尋的夢想之物。”就像烏茲別克斯坦的地毯商,小提琴商人也會以同樣的方式來推銷產(chǎn)品。
當(dāng)我們中意的小提琴價格不斷攀升至新的價格高地,我都試圖說服杰德認(rèn)同:“就像投資藝術(shù)品或房地產(chǎn),買到一把品質(zhì)上乘的小提琴是一種最好的投資?!?/p>
“這么一來,我們實際上掙錢的速度總是趕不上花錢的腳步啰?”他會如此這般干巴巴地回敬我。
與此同時,我與露露則忙得不亦樂乎。
每當(dāng)收到由UPS(United Parcel Service,美國郵件聯(lián)合服務(wù)公司)寄送的碩大包裹,我們都會迫不及待地、幾乎是粗暴地撕開它的包裝,以盡快“一飽眼福,二飽手福,三飽耳?!?,逐一拉響不同的小提琴,仔細(xì)欣賞它們異樣的木質(zhì)、靜心比較它們不同的音調(diào)、認(rèn)真閱讀它們不同的歷史淵源、盡力搜集它們呈現(xiàn)的各色特質(zhì),真是一件幸福無邊的樂事。
我們嘗試的小提琴中,少量是新近制作的,多數(shù)是一些20世紀(jì)30年代或歷史更加久遠(yuǎn)的珍品。我們試用了產(chǎn)自英格蘭、法國和德國的小提琴,但更多的是意大利制造的,通常出自克雷莫納、熱那亞或那不勒斯藝術(shù)工匠之手。
我和露露把全家人都召集在一起進行“盲聽”測試。即在不能眼見小提琴的情況下,看看我們只用耳朵聽,能否將琴聲和琴對號入座,而我們偏愛的小提琴是不是奏出了聽起來最美妙的旋律。
這項工作真是太偉大了!它將曾經(jīng)水火不相容的露露與我,緊密、真實地聯(lián)系在一起。過去,我們可以快活、忘情地在一起度過開心時光,也會互相傷害,而且傷得很深。我們常常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彼此也都承受了某種心理上的折磨,而我們倆對此皆無可奈何、無法解脫。遇到矛盾,我們可能會首先挽起袖子,真刀真槍地對著干。在鳴金收兵后,我們又會重歸于好、親密無間。
杰德永遠(yuǎn)不會明白,為什么我們倆前一分鐘還扯著大嗓門兒拼命威脅對方,而后一分鐘就見我們嘻嘻哈哈地躺在床上,露露親熱地?fù)е遥覀円黄鸷i熖炜盏厣褓?,談琴聊書、笑聲不斷?/p>
說到這里,讓我們再把鏡頭切換到肖托夸之行。其實,當(dāng)我們到達(dá)瓦莫斯夫人在肖托夸學(xué)會的音樂工作室時,我們攜帶的小提琴可不止一把,而是三把。說實話,我們挑來選去,還是沒能做出最后的決定。于是,就把這個難題帶到了肖托夸。
“酷斃了!”瓦莫斯夫人說,“太有趣了,我特別喜歡試用小提琴?!?/p>
瓦莫斯夫人有著腳踏實地、一針見血的作風(fēng),還帶有某種怪異的幽默感。她直言不諱——“我討厭維奧蒂第23號小提琴協(xié)奏曲,簡直是平庸乏味!”她渾身上下透著威嚴(yán),而且讓人印象深刻。她也格外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至少對露露是這樣,她似乎立刻就接受了露露。瓦莫斯夫人和杰德也非常談得來。我認(rèn)為,她唯一不那么喜歡的人是我。我有一種感覺,也許她接觸過千百個來自亞洲的媽媽,卻發(fā)現(xiàn)我缺乏美感。
露露為瓦莫斯夫人演奏的第一支曲子,是莫扎特的第3號協(xié)奏曲。琴聲停止后,瓦莫斯夫人告訴露露,她的樂感非常棒。瓦莫斯夫人問露露:“你是不是非常喜歡拉小提琴?”
我緊張得屏住呼吸,說真的,我不知道這個小丫頭在這種場合會不會犯傻。還好,她回答“是的”。然后,瓦莫斯夫人對露露說:“人世間有些事情是不能被別人教會的。盡管你有渾然天成的樂感,但是你的技巧卻不夠嫻熟。”她問露露是不是練習(xí)過音階(“是的,她練過一點點”)和琶音 [1] (“這是什么東西”)。
瓦莫斯夫人告訴露露,假如她真的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小提琴家,那么,就要努力改變現(xiàn)狀。她需要通過海量的音階和琶音的練習(xí),來發(fā)展無可挑剔的技巧、肌肉運動的記憶力,以及完美無缺的音調(diào)。瓦莫斯夫人認(rèn)為露露訓(xùn)練的進展過于緩慢,花上整整6個月練習(xí)一首協(xié)奏曲的一個樂章,這并不恰當(dāng)。“我的學(xué)生在你這個年齡,已經(jīng)能在兩個星期內(nèi)將整支協(xié)奏曲練得滾瓜爛熟了——我想,你也應(yīng)該能做到?!?/p>
然后,就在我的眼前,瓦莫斯夫人手把手地、一行接一行地指點露露練習(xí)莫扎特協(xié)奏曲。她真是位風(fēng)格獨特的老師:既嚴(yán)格要求又不失詼諧風(fēng)趣,敢于批評又善于鼓舞士氣。一個小時飛也似的過去了,五六個學(xué)生走了進來,抱著自己的樂器坐在地板上等候。瓦莫斯夫人給了露露一些要自己練習(xí)的內(nèi)容,還告訴我們她非常樂意在第二天再見到露露。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瓦莫斯夫人愿意再次見到露露!
我?guī)缀醺吲d得差點兒從我坐的椅子上跳起來。是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就無法看到我們的愛犬可可在窗外縱身躍過,而亞倫拽著它脖子上的繩索正跌跌撞撞地緊跟其后。
“那是什么?”瓦莫斯夫人問道。
“我們的狗狗,它叫可可?!甭堵督忉屨f。
“我也喜歡狗狗,你們的可可真是太機靈可愛了!”接著可可制造的小插曲,這位大名鼎鼎的小提琴教師把話題拉回小提琴:“我們明天來看看這些小提琴能拉出什么樣的聲音。我喜歡意大利人制作的小提琴,不過,或許法國的能工巧匠也會給我們一個大大的驚喜?!?/p>
回到賓館,我依然興奮得微微顫抖。多么難得的機會??!我迫不及待地要和露露馬上投入練習(xí)。我知道,瓦莫斯夫人的身邊圍繞著不少野心勃勃、雷厲風(fēng)行的亞洲人,而我是他們中鐵了心要令她大吃一驚的人,我要讓她真實地觸摸到我們做人的質(zhì)地。
我從行李中抽出莫扎特的樂譜時,正好瞥見露露把自己扔在一把舒適愜意的沙發(fā)里。
“啊……呵!”她心滿意足地發(fā)出一聲嘆息,將頭斜靠在椅背上,“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呀,我們?nèi)コ酝盹埌?!?/p>
“晚飯?”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露露,瓦莫斯夫人不是給你布置了作業(yè)嗎?她想看看你通過練習(xí),提高的速度到底會有多快。這可是超級重要啊——絕不是鬧著玩的!快來,讓我們開始練習(xí)。”
“你說什么?媽媽,我已經(jīng)拉了5個小時的琴了。”
千真萬確!在拜見瓦莫斯夫人之前,露露整個上午都在基旺的指導(dǎo)下練琴。
“我得歇會兒了,不能再練了。再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5點半了,該吃晚飯了?!?/p>
“5點半還不是晚餐時間。應(yīng)該先練習(xí),然后再獎勵我們自己吃晚飯。我已經(jīng)在一家意大利餐廳預(yù)訂了美食——那是你的最愛。”
“哦……不!”露露發(fā)出呻吟,“你是說真的嗎?什么時間?”
“什么‘什么時間’?”
“你預(yù)訂的晚餐是什么時間?”
“哦,是9點鐘?!蔽一卮?,話音剛落就悔不該說。
“9點……你說什么?9點?媽,你有沒有搞錯喔!我不干,我堅決不干!”
“露露,那么,我把時間改到……”
“我絕對不同意!我現(xiàn)在沒法兒再練了,我不會這么做!”
我不用添油加醋地重現(xiàn)當(dāng)時的情景,說說最后的兩個事實就足夠了。第一,我們的確沒有在9點之前吃晚飯。第二,我們也沒有練習(xí)?;貞浲拢艺娌恢牢夷膬簛淼哪敲垂闪α?,強硬地與露露對陣。我只記得,那個夜晚讓我感到筋疲力盡。
第二天,露露起了個大早,獨自去找基旺練琴,因此,她又把失去的時間補上了。杰德給了我一個最為奇怪的建議,于是我?guī)е煽扇ヅ懿?。那是一次長跑,我們跑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中午,我們又返回來在基旺的陪同下去見瓦莫斯夫人。后來的事情進展得很順利。
我滿懷希望,盼著瓦莫斯夫人會說:“我很愿意收露露為徒,你們能每月一次,飛到芝加哥來上課嗎?”至于我的回答,那肯定是“yes”啦!可是,瓦莫斯夫人卻建議露露在接下來的一年先拜基旺為師,進行強化訓(xùn)練。
“你們恐怕找不到比基旺技術(shù)更好的老師了?!蓖吣狗蛉藢λ龔那暗牡靡忾T生微笑著說道,“而露露,你還有許多不足之處需要改進、提高,但是在一年左右的時間里,你可以考慮爭取到朱利亞音樂學(xué)院去上預(yù)科?;?,你不就是這么做的嗎?入學(xué)的競爭將異常激烈,你如果非??炭?,露露,我敢肯定你能如愿以償。當(dāng)然,我也希望你回去以后還能在明年夏天來看我。”
在動身返回紐黑文之前,杰德、女兒們和我駕車直奔一處自然保護區(qū)。在那兒,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可供游泳的深水潭,掩映在山毛櫸樹的蔥蔥綠蔭中,還有一些小型的瀑布點綴其間。旅店老板告訴我們,在當(dāng)?shù)兀钦媸且粔K隱藏在大自然中的瑰寶。
可可害怕下水,因為它從來沒有機會去游泳。杰德把它輕輕地拖到深水潭的中央,然后放開它。我擔(dān)心可可會溺水,杰德卻相信它不會。果然,可可“秀”出它經(jīng)典的、無師自通的狗刨式安全地返回岸邊,博得“全體人民”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我們用毛巾為它擦干身子,并擁抱了這個勇敢的小家伙。
后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狗與女兒的不同。狗可以做它的同類能做的任何事情——比如,狗刨式游泳,我們?yōu)樗湴痢樗吲d、為它鼓掌。倘若我們的女兒做點兒什么事情也像狗這么簡單,那該多么輕松呀!遺憾的是,我們不能像對待狗一樣地對待女兒,不能粗心大意。
我不得不集中精力緊盯目標(biāo)。瓦莫斯夫人的指令如水晶般清晰無誤,我們該認(rèn)認(rèn)真真地做點兒事情了。
[1] 琶音(原文中的études是法文,英文寫作arpeggio),指一串和弦音從低到高或從高到低依次連續(xù)奏出,可視為分解和弦的一種。通常作為一種專門的技巧訓(xùn)練用于練習(xí)曲中,有時作為短小的連接句或經(jīng)過句出現(xiàn)在樂曲旋律聲部中。——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