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批評理論的發(fā)展之路始于新批評決定提高門檻,要求一種更大的闡釋回報,這條路繼而由翻新了的原型批評(弗萊)和人類學延續(xù)下去。??略谀承┓矫婵梢哉f是回歸了人類學永恒的天真,不過當那樣做行不通的時候,他又試著將認識論置于形而上學之上。朱迪斯·巴特勒和霍米·巴巴沿著這個方向走了下去,他們走入的僵局導致了對于外在框架的探求(羅蒂和利奧塔的哲學之路)。然而,這最終提示我們有必要審視我們如何走到今天這一過程。
關鍵詞:理論;回報;時間;發(fā)展;僵局
*此摘要為《理論問題的語境》的全篇摘要。
在很多方面,福柯看上去像是結構主義的余波。盡管他公開宣稱自己跟結構主義沒有任何關系,但我們很容易看到他的早期著作與列維-斯特勞斯這樣的結構主義人類學者之間的相似性。簡單地說,像人類學一樣,??聦嶋H并不想處理時間的問題——盡管表面上他在做的是歷史研究。我猜測,與幾乎所有他的同代法國人一樣,他受到了人類學興起的深刻影響,他不斷地把人類學稱為“人的科學”。進一步說,??孪窠Y構主義人類學家一樣,非常專注于他在《詞與物》中討論的特定時期的精神框架。實際上,一個看待他著名的認識型(episteme)概念的方式可以是,認識型是列維-斯特勞斯常常提及的那種網(wǎng)格(grid)或框架(framework)的遺留物,網(wǎng)格或框架是為了表明不同的部落族群之間是如何將彼此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的。這種網(wǎng)格或框架實際就是一種組織世界的方式,在這個方面它與那些非西方族群標畫(map out)世界的方式并沒有特別的差異——盡管認識型更具復雜性。但假如說認識型從根本上只是對世界或是我們對事物知識的標畫,那么它也必定會與其他的標畫方式具有共同的特性,即超越時間性。畢竟地圖都是非時間性的。它們表明某物與某物在空間上的關系,但它們從不告訴你這些事物隨著時間是怎樣變化的。這就是??孪矚g它的原因:能夠表現(xiàn)事物的關聯(lián)性,而不必說明它們的關系在某個時刻是如何消失的。
從根本上說,??潞ε聲r間、生成(becoming)、發(fā)展。對他而言,那些概念都像穿越在地圖上未標明的水域。我猜測,??潞ε碌氖且坏┪覀冞M入生成或是發(fā)展——也即我們成為我們所是的最終過程,就面臨發(fā)現(xiàn)這一過程背后有某種決定性力量的風險,某種決定我們無可避免地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的原因,同時在本質上排除了我們成為其他樣子的可能性,也就排除了自由、自主和施為的可能。當然,??旅靼啄鞘?9世紀理論的中心問題:試圖理解生成的整個過程。這也是他不愿意涉足其中的原因。因此,《詞與物》故意在18世紀之后戛然而止:??聦?9世紀發(fā)生的事情不感興趣,因為他知道那是關于生成、過程和發(fā)展的。實際上,??峦耆徽谘谧约簩?8世紀的懷念——我們可以說,那是個在我們真正進入歷史時間之前的時期。在這個意義上,他提出的并不是人類學的永恒天真。而正因為那不是永恒的天真,而是對于一種過去的認識型非常自覺的渴望,所以我們可以認為福柯是人類學的后繼者。這樣當我們知道無法再堅持永恒的天真但又想要那種不同概念與建構之間的關聯(lián)性時,福柯就是我們所看到的。他同時也滿足了理論的野心。??滤峁┙o我們的是一種浸潤在歷史意識中的觀點,但這是在一種非常有限的意義上。具體而言,他表明我們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堅持人類學永恒的天真,但卻不愿意犧牲對關聯(lián)性的感知,因為后者讓人類學具有理論的魅力。這有點像是說,我知道我不能再吃蛋糕了,但是我還想吃。
不過,假如說??抡J同試圖堅持永恒的天真是無望的,那他也并沒有準備像海潑里恩(Hyperion)那樣坐在他的宮殿里等著一切熄滅。 相反地,《詞與物》提出了一個充滿野心、幾乎瘋狂的計劃。實際上,它幾乎是在試圖宣稱詞的秩序能夠以某種方式與物的秩序完全對應。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讀者只讀過該書的英譯本(譯名為The Order of Things,《物的秩序》),因而很容易忘掉法語原著的題目是《詞與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這個法語書名才更恰當?shù)乇磉_了該書的真正目的:試圖恢復18世紀對于詞與物一一對應的信念,并竭力再次肯定這一信念,以期施以足夠壓力,也許這樣就能夠重建那些讓這種信念成為可能的條件。這就像是在想著,要是某種特殊的狀況是真的就方便了,接著就決定——因為太方便了——我們就直接假裝這是真的好了。但是在某個層面上,福柯當然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這樣假裝。顯然,時間和歷史都在繼續(xù)前移。而既然如此,在某個點上他也不得不繼續(xù)前移,不過卻不是移至作為變化、發(fā)展、生成的歷史。他為了避免這些,需要一種替代計劃。
??略凇对~與物》出版幾年之后提出另一種看待歷史的方法,這一方法使他不需要直接面對他在發(fā)展、過程和生成當中感到的必要性預期。于是,我們在他的文章《尼采、系譜學、歷史》(“Nietzsche, Genealogy, History”,1971)里看到他將系譜學作為考察歷史的另一種方法,這個方法讓我們不必接受發(fā)展或生成那些難以接受的隱含意義。與認識型和《詞與物》里超越時間的詞與物的矩陣不同,系譜學承認時間的存在,但是以一種奇特的、部分的方式承認。系譜學作為考察歷史方法的奇特之處在于尼采從來沒有想讓它取代過程或生成。畢竟尼采本人并不反對生成,他后期著作之一《瞧!這個人》(Ecce Homo)的副標題就是《人如何成為人之所是》(How One Becomes What One Is)。他對歷史是一個過程也沒有意見,這是他看待事物發(fā)生狀況的基本方式。一切物和人都經(jīng)歷過程,從無機物到生命的低級形式到人類,連超人都不是過程或生成之外的特例。因此,對尼采而言,系譜學并沒有取代或掩蓋過程和生成。我認為他只是把它看作進入歷史的一個方式。某些歷史進程,尤其是那些包含社會或文化價值的進程,其產(chǎn)生的根源來自特定人群的顛覆性活動。系譜學就是對此過程的追蹤探尋。因此我們在尼采的《道德系譜學》(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里看到各種道德偏見如何經(jīng)由猶太教和基督教的破壞性活動而產(chǎn)生的歷史。由此,系譜學成為揭示那些喬裝為客觀性的事物的方法: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普遍適用的道德價值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特定人群想辦法將它們放置在那里,并在這個過程中同時破壞了其他的價值。但他在這里沒有在任何一個方面消除歷史過程或生成本身。他只是讓我們有了進入這個過程某些特例的方法。
我猜想??率前严底V學看作一種權宜之計,是在你感覺沒有更好的選擇時才會選擇的東西。但歸根結底,系譜學并不是真正的歷史。它只是認識論:一種認識到某些歷史過程中發(fā)生過哪些事情的方法。在這個意義上,福柯選擇系譜學意味著他放棄了在歷史上描繪更大圖景的努力。也就是說,在那以后,福柯不再試圖假裝他對所發(fā)生的事情有全面的了解,不論是19世紀還是20世紀。結果就是,我們在后期??轮髦幸呀?jīng)找不到他早期作品里那種廣闊的視野:不再談論西方文明,不再討論理性與瘋癲的分界線,或是囊括一切的分類學(taxonomy)與細分至局部、具體科學之間的界限。我們也可以說,后來他的著作屬于認識論,而不是形而上學。福柯不再試圖宣稱詞與物是一一對應的,而只是說我們需要通過追溯各種價值產(chǎn)生的過程來質疑它們的有效性。
不過,假如說??掳严底V學或者說認識論看作權宜之計的話,他還是竭力使之物盡其用。他所宣稱的實際上就是,認識論就是全部,除此以外我們其實并沒有其他東西。也就是說,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一切認知,都會回到認識論,即我們獲得知識的過程,以及我們分析或意識到那些過程的過程。然而,通過選擇認識論而非形而上學,??乱部赡鼙豢醋魇腔氐揭环N理論的早前完美理想——解釋或闡釋的完美理想。我們已經(jīng)看到,新批評勝過早前的語文學是因為它能夠提供對文本更加豐富和全面的闡釋,原型/神話批評進而超越新批評是因為它能揭示文本的深層共振,而不僅僅是在詞法或者詞語和主題上進行闡釋。接著我們又看到人類學如何勝出,因為它能夠提供科學的吸引力,并能將文學文本中的東西與更加寬泛的文化實踐聯(lián)系起來。然后,我們還看到德里達從理論的立足點顛覆了人類學,揭示了其中隱藏的民族中心主義、對中心和在場的欲望,使得理論從人類學的永恒天真墜落,進入歷史時間。然而接下來我們看到福柯表面上似乎要將理論帶入歷史,實際上卻根本不想進去——他從未真正想要完全進入歷史當中,因為那意味著進入過程和生成,并面臨內部潛藏的必要性的可能。通過《詞與物》的詞物矩陣,他試圖避開上述可能,而當這難以證明的時候,他選擇了系譜學。但我猜想,系譜學最終對??聛碚f只是一個詭計,更大的問題是認識論相對于形而上學。??峦ㄟ^放棄詞物矩陣的形而上學,試圖通過認識論做出另一種選擇:假如我們不能擁有詞物矩陣可能帶來的永恒天真,那么我們至少可以通過進入認識論來避免過程或生成,即宣稱我們所擁有的只是獲得知識的過程和意識到這些過程的過程。但是這種認識論回歸并非僅僅放棄形而上學,??乱砻鞯氖?,通過認識論和應用系譜學范式,我們可以期待恢復理論的原初目標,也就是闡釋。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們又回到了當初的回報。不過還是有差異。因為按照??碌囊馑?,我們在這期間學到了,知識比我們想象得更加難以獲得。獲得知識如此困難的原因是為了維護統(tǒng)治秩序而故意讓知識難以獲得的各種破壞性過程。這就是我們需要認識論的原因:質疑我們表現(xiàn)價值的過程,揭示導致這些價值產(chǎn)生的破壞性過程。
我前面只簡略涉及??潞笃诘拇碜髌贰兑?guī)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這里值得再說幾句,因為它和《性史》一起為接下來的理論發(fā)展鋪平了道路。我們看到,??略趶男味蠈W轉向認識論的時候,實際上認為認識論如今具有必要性,因為獲得某些關鍵主題的知識非常困難,比如當前的一些價值是如何形成的。這會成為后面理論的標志:獲得知識很困難,因為破壞性過程為了強力構建特定價值而干涉知識的獲取,結果就是我們需要獲取與那些過程相關知識的更加直接的方法。但是,這在某種意義上,只是讓取得那種知識的回報更加豐厚了。因為那種知識的獲得會帶來權力。獲得知識的同時,我們也獲得了權力,因為在獲得知識的過程中,我們意識到所有最初要阻止知識獲得的破壞性過程。這種知識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將成為后來理論的幾個關鍵發(fā)展形式的標志。對??露?,就如他在《規(guī)訓與懲罰》里分析邊沁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時所充分證明的那樣,知識就是權力。而因為這一點,從理論得來的回報——假如那就是關于破壞性過程如何塑造了我們或者讓我們成為我們所是的知識——只會更加豐厚。(待續(xù))
翟亮,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校區(qū)英語與比較文學系榮休教授,曾獲美國國家人文基金高級研究員榮譽(NEH senior fellowship,1991—1992)。已發(fā)表英文專著:《美國文藝復興的浪漫主義基礎》(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7)、《唯美主義:后浪漫時期文學的藝術宗教》(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90)、《約納森·愛德華茲與啟蒙哲學的限度》(牛津大學,1998)、《浪漫主義理論》(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2006)。他的主要研究方向為浪漫主義文學、批評理論、19世紀歐洲文學、美國文學和現(xiàn)代主義。
牟芳芳,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外國文學》雜志編輯。主要譯作:《好奇的追尋》(阿特伍德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莎士比亞的歷史劇》(蒂利亞德著,華夏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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