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論文:英美裁判文書行文中新修辭學的應用

　　修辭是一門古老的學問，亞里士多德因其開創(chuàng)性著作《修辭學》而被奉為西方古典修辭學的始祖。亞氏的修辭學并不限于我們通常所熟悉的修辭格，而他的修辭術(shù)則是“演說和說服的藝術(shù)”，關(guān)注立意取材、謀篇布局、受眾的情態(tài)、論證方法、文體風格、語氣手勢等諸多方面。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淪之后，“新修辭學”歐美產(chǎn)生并興起。新修辭學實際上是修辭哲學，它繼承了古典修辭學的傳統(tǒng)，同時對古典修辭學概念進行了重新發(fā)現(xiàn)和重新審視，彌補了古典修辭學的缺憾。“新修辭學”的論著異彩紛呈，派別眾多，呈現(xiàn)出百家爭鳴的態(tài)勢。學者們對新修辭學的定義眾說紛紜，但Herbert w.Simons對“新修辭學”定義則為大多數(shù)學者們認同，他將“新修辭學”定義為對可利用的明智地處理社會問題的話語手段的尋求。也有學者認為不需要對新修辭學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傊滦揶o學的含義極為寬泛，事實上是“論辯之術(shù)”，核心的概念是受眾，強調(diào)應該針對受眾來選擇贏得論辯的策略，以達成說服或解決社會問題的意圖。

　　裁判文書是法院根據(jù)案件審理后認定的事實，依據(jù)相關(guān)的法律對案件實體和程序問題所做出的書面法律結(jié)論，是司法審判活動的最終成品，優(yōu)秀的裁判文書就是宣揚法治的直觀素材。法院審判的目的是在程序上依法充分保障訴訟參與人控訴或辯護的權(quán)利，而裁判文書的目的說服該文書的受眾信服法院的裁決。釋法說理充分透徹的裁判文書，不僅使能訴訟參與人認可法院的法律適用結(jié)果，服從法院的裁決而息訴，而且有助于增強司法的公正性，提升法律的權(quán)威，促進社會和諧和穩(wěn)定。

　　既然新修辭學的重心是說服受眾接受擬議的觀點，而裁判文書的行文目的也是說服受眾認可法院的裁決，因此，新修辭學的研究成果也可運用于裁判文書的制作。在英美國家，新修辭學當中的深層修辭，如評價、模糊語、預設(shè)、互文、情感喚起等就廣泛地運用于裁判文書的語篇當中。

　　1、 評價 (appraisal)

　　依據(jù)言語行為理論，作者/說話者通過語篇闡述其對客觀世界各種現(xiàn)象和情況的觀點或表明對該等事物的態(tài)度。Martin和White對評價用語做了深入的研究，將表達立場、觀點、態(tài)度的語句稱之為評價系統(tǒng)。由于裁判文書屬于說服性語篇，評價用語的使用自然應當與語篇的目的一致。而心理學的研究表明，心理學研究表明，人的意識分為顯性意識和潛意識，其中潛意識是隱藏在顯性意識之下，不被自己知道，但又影響著人的心理情緒與行為的意識。由此，只有在潛意識層面滿足受眾的深層追求，才可以有效地說服受眾。然而，要滿足受眾的潛意識深層需求并不是一件易事。因為信息的接受者會對信息有一種戒備心理，會對信息進行理性地思考，這種檢閱過程使信息難以進入潛意識。另一方面，信息接受者會潛意識地對表述的內(nèi)容進行加工和處理，從而對原表述的內(nèi)容存在認識上的偏差。為了提高己方內(nèi)容的說服力，唯有在說服過程中盡量減弱對方意識的檢閱與評判機制，使信息能夠進入到其潛意識當中。法院的裁判是中立者對控訴雙方各自主張的一種評判，為體現(xiàn)其立場的中立和客觀，就要減少主觀性強、評價性直接的話語，這種就更容易進入受眾的潛意識。

　　例1.The breach of contract count of the Appellant’s complaint was held wanting, that he had no contractual right“to maintain his authority over the Washington office.”

　　例2.That agreement, moreover, specifically incorporated special agreements with several other partners but omitted reference to any idiosyncratic arrangement with appellant that might limit the executive committee’s prerogative in that regard.

　　在英文句子當中，被動結(jié)構(gòu)往往要比主動結(jié)構(gòu)更加客觀和嚴謹。例1便用了被動結(jié)構(gòu)，整個結(jié)構(gòu)中用了“was held wanting”這一評價性表述。“wanting”來源于動詞“want”，含義當然是指上訴人指控對方違約的訴求是有所欠缺的。針對上訴人這一受眾做出這樣的評價，也就是說這樣的訴稱是需要其他的東西加以補足的，從潛意識的角度來說，這是站在上訴人的角度指出上訴人的證據(jù)難以支撐其訴求。由此，例1從語態(tài)和用詞增強了認定的客觀性，同時針對受眾也就增強了說服力。

　　在例2句中，對于協(xié)議明確規(guī)定的部分，用了“moreover”和“specifically”等顯性語言來予以強調(diào)，但對于外部評價部分，卻用了“might”這樣顯性較弱的詞語給予協(xié)議缺陷性的評價，減弱受眾的抵觸和注意力。同時，通過遞進和轉(zhuǎn)折這兩方面的邏輯關(guān)系進行對照，增強了這一評價的客觀性，提升了受眾認同作者觀點的可能性。

　　2、 模糊 (ambiguity)

　　準確性是法律語言的靈魂，也是立法和司法的重要原則。然而，法律語言當中也有很多模糊用語。法律語言中使用模糊語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對于復雜多變的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關(guān)系，法律規(guī)范無法窮盡地列舉，對各種法律行為也無法一一精確地界定。其二，模糊語的使用，使難以準確表述或界定的事物包容其中，法律規(guī)范由此具有較強的適應性。

　　例3.Without a doubt, appellant felt gravely offended by what he deems wrongdoing by the executive committee, but a sine qua non of any recovery for misrepresentation is a showing of pecuniary loss proximately caused by reliance on the misrepresentation.

　　例4.Appellant maintains, however, that Section 13-421 of the District of Columbia Code impliedly overrules the case law on this point by conferring personal jurisdiction over partnerships and other unincorporated associations meeting certain minimum contacts requirements.

　　例3和例4中均使用了模糊語，例3中因上訴人提出了補償?shù)脑V求從而用“gravely”一詞來推測上訴人所受到的傷害，同時后面又用了“proximately”揭示出了信賴錯誤陳述而導致?lián)p失的近因關(guān)系。這兩個用詞避免了無謂的精確，同時又用了轉(zhuǎn)折連詞“but”連接兩個分句，將上訴人的主張與客觀的要求進行了隱性的對照，似乎為后文具體推理打開了思路，強化了這兩個層面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在例4，用了不精確的模糊語表述，更能說明上訴人的提法法律根據(jù)含糊，從而為支持上訴人的主張作了一定程度的保留，也利于后續(xù)闡述的展開。

　　3、 預設(shè) (Presupposition)

　　預設(shè)最初只是一個哲學概念，由德國著名的邏輯學家和數(shù)學家弗雷格提出。弗雷格 (G.Frege) 于年在On Sense and Reference《意義與所指》一書中明確提出了預設(shè)概念并用“預設(shè)”來解釋某些語義中的邏輯現(xiàn)象。在預設(shè)的情形之下，言語中的非斷言部分顯露出了一些背景信息。人們依靠邏輯、語義、語境等推斷預設(shè)話語中的先決條件，從而來理解語義。不過預設(shè)不僅僅是語義現(xiàn)象，也是一種語用現(xiàn)象。語義學從靜態(tài)語言的角度在句子層面預設(shè)展開研究，而語用學將句子、意義、語境，以及說話者和聽話者所掌握的信息對預設(shè)進行研究。作為一種說服的手段，預設(shè)也屬于修辭學的研究范疇。由于預設(shè)具有隱蔽性，揭示了無爭議的背景信息，因此，在說服過程中，如果說話人采用以預設(shè)的方式闡述需要發(fā)出的新信息，就可以減少說服的時間，快速達成說服的目的。

　　例5.The evidence reveals that Dunn was a partner by estoppel as a matter of law.The trial court found that Dunn was not a partner;however, such finding does not have sufficient support in the evidence.

　　預設(shè)為

　　例6.Credit was extended by appellant on the strength of Dunn’s financial responsibility, and appellant contacted Dunn for payments on the account.

　　例5是該裁判文書第2段概述初審判決中出現(xiàn)的句子，句中用“by estoppel”做出的預設(shè)表明Dunn做出過或者以實際的行為表示過其是合伙人，然后又用了“sufficient support”預設(shè)了初審法院證據(jù)適用或結(jié)論的不當，為下文的論述重點做了鋪墊。例6中的“extended”就表明上訴人先前已經(jīng)給予了信貸，潛臺詞就是Dunn已經(jīng)與上訴人實施了相關(guān)的交易，事實上就是以合伙人的身份行事。這兩個例句中的預設(shè)，均能達到快速切入正題的目的，避免了一些累贅的陳述。

　　4 、互文 (Intertextuality)

　　法國批評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 (Julia Kristeva) 最先提出互文性這一概念，該概念之后在文學、修辭學、批評學等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概念傳至我國之后被譯為“互文性”，這個譯名與我國古代的修辭學術(shù)語“互文”存在字面上的重合，但兩者不是相同的概念。我國古代的“互文”是“參互成文，含而見文”，常用在詩詞當中，由上下文意互相交錯，互相滲透，互相補充來表達一個完整句子意思。由此可見，漢語的“互文”以經(jīng)濟省文為其特征，語義相互補足、相互支撐。而西方的互文的基本內(nèi)涵是：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每一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zhuǎn)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wǎng)絡(luò)，以此構(gòu)成文本過去、現(xiàn)在、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和文學符號學的演變過程。具體而言，人們借助于互文來有效地表達觀點，為此，往往利用先前的、相似的表述來闡述和強調(diào)自己的主張。

　　例7.If Dunn did not want to be considered or held out as a partner in the feed business, he should not have allowed himself to be so associated.He consented to being held out as a partner by his actions.Section 66-1-16, supra.Consent can be implied by conduct.Holding out as a partner may be construed from acts and conduct.40 Am.Jur.Partnership, s, 78 at 183-184;When appellant demanded money from Dunn on account, Dunn never said he was not a partner.When Payments were past due, appellant called Dunn on the telephone and Dunn would send a check.A reasonable conclusion to draw from such occurrences is that Dunn was the responsible partner.It is sufficient if the course of conduct is such as to induce a reasonable and prudent man to believe that which the conduct would imply.

　　Dunn conducted himself so as to induce appellant to deal with him in the belief that he was a partner and, by so doing, created a partnership by estoppel.

　　本例句中的“hold out”多次重復性出現(xiàn)，從主觀和客觀上分析Dunn愿意“being held out as”各種表現(xiàn)和事實。同時，三次重復使用“conduct”，表明Dunn的外在行為均可爭議地推定出其具有合伙人的身份。如此，借助于互文性表述強調(diào)的基本的事實，結(jié)合法條的規(guī)定進行推理，從而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

　　5、 情感喚起 (Emotion Arousing)

　　言語表達者通過情感的調(diào)動對受眾產(chǎn)生說服力被稱之為情感喚起。亞氏認為“當聽眾的情感被演說打動的時候，演說者可以利用聽眾的心理來產(chǎn)生說服的效力，因為當人們抱友好態(tài)度或憎恨態(tài)度的時候，抱氣憤態(tài)度或溫和態(tài)度的時候，他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同，不是完全不同，就是有程度之差。”亞氏的這番言論就是表明理性的訴求會受制于聽眾的態(tài)度。為了感化聽眾，使聽眾順應演講者的期望，演講者就必須激發(fā)和控制聽眾的情感。裁判文書撰寫的核心目的是說服受眾認同文書中的結(jié)論。就認同而言，基于嚴密邏輯推理的理性認同固然重要，但情感的趨同也不可小視。這種類似于信仰一般的認同是建立在情感力量的基礎(chǔ)之上的。誠然，裁判文書的說服力以其理性力量為主要依托，但必要時也應當倚重感性力量。

　　例8.What could be more unreasonable than to suppose that it was the legislative intention in the general laws passed for the orderly peaceable, and just devolution of property that they should have operation in favor of one Who murdered his ancestor that he might speedily come into the possession of his estate?Such an intention is inconceivable.We need not, therefore, be much troubled by the general language contained in the laws.Besides, all laws, as well as all contracts, may be controlled in their operation and effect by general fundamental maxims of the common law.No one shall be permitted to profit by his own fraud, or to take advantage of his own wrong, or to found any claim upon his own iniquity, or to acquire property by his own crime.These maxims are dictated by public policy, have their foundation in universal law administered in all civilized countries, and have nowhere been superseded by statutes.

　　本例句摘引自具有刑事背景的民事案件，案件的被告人埃爾默·帕爾默為了能提前獲得祖父在遺囑中分給他的財產(chǎn)而殺死了他的祖父，法院審理就要明確唯一問題—他能否獲得遺產(chǎn)。判決書利用反問句以及斷然性的詞語/用語來表達對被告為提前獲得遺產(chǎn)弒殺祖父這一行為的強烈譴責，引導受眾思考原判決 (被告仍有繼承權(quán)) 對社會以及法律秩序帶來的強大沖擊以及認識到原判決不合理、不公正，進而喚起受眾齊聲譴責不當判決，給受眾感情上的深深的共鳴，如此受眾更能從情和理上接受和認同改判的結(jié)果。

　　6、 結(jié)束語

　　由于人們在接受或認同他從觀點的時候總是自發(fā)地維護自身的“自主地位”，不愿意受到他人的介入和控制。因此，在說服的過程中，面對警覺、戒備的受眾，我們需要運用一些深層修辭的手段，悄然地改變受眾的心理和意識，巧妙地引導受眾向勸說的主題邁進。法院的裁決旨在解決爭端，裁決文書旨在說服受眾認同裁判文書中的結(jié)論，其核心的要旨就是說服，只有具有說服性的判決書，才能完成宣揚法治、規(guī)范行為、彰顯理性與正義的使命。因此，裁決文書應當從語言的深層修辭上下功夫，以便更好地達成使人信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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