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作家哈代的小說《貝妲的婚姻》是一部自傳性很強的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哈代小說中一貫關注的階級和文化的問題。女主人公貝妲在追求階層上升的過程中面臨著階層和文化的錯位以及物質追求與藝術追求之間的矛盾。本文結合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貝妲的社會進取,闡述哈代本人的隱憂之心及其“文化”觀的復雜性。
關鍵詞:哈代;文化;階級;焦慮;婚姻
在哈代出版的第五本小說《貝妲的婚姻》(The Hand of Ethelberta, 1876)中,出身卑微但聰明好學的女主人公貝妲在隱藏真實出身的情況下,憑借自己的才華和魅力擠進了倫敦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貝妲最初靠講故事來維持生計,但最后為了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嫁給了一個老貴族。評論界一般認為這部小說是哈代小說中的次要作品,但在哈代的所有小說中,它最為強烈、集中地反映了哈代小說一貫關注的兩個重要問題:階級和文化。出身卑微的年輕女子通過婚姻來實現(xiàn)階層的上升,這樣的故事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中十分常見,但《貝妲的婚姻》的獨特之處在于,貝妲不僅是一個充滿社會進取心(social ambition)的冒險者,還是一位孜孜不倦追求文化的藝術家。一方面,貝妲時刻處于一種生存的焦慮之中,不得不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奮斗;另一方面,在貝妲的社會進取中潛藏著深層次的動機,即對文化的追求。作為藝術家的貝妲,內心深處對這種社會進取有著厭倦和抵觸之情。這部小說彌漫著這樣一種焦慮:出身下層社會但追求文化和藝術的青年個體如何處理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又如何看待自己的階級地位?結合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背景,我們可以窺見哈代本人的隱憂之心以及哈代的“文化”觀的復雜性。
《貝妲的婚姻》是一部充滿焦慮、令人不安的小說。小說的第一章就暗示了貝妲社會身份的矛盾性。貝妲雖然看上去屬于“那種只有當他們的珠寶被偷了才知人間煩惱的階層” , 但她是“靠頭腦(brains)而非血統(tǒng)(blood)來位列于上流階層”的(Hardy,1975)。事實上,貝妲的父母都是仆人,但她通過努力自學獲得了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得以在匹瑟文爵士家做家庭教師,后嫁給匹瑟文少爺,但不久就成了寡婦。小說中的故事就是從貝妲成為寡婦的三年后說起。此時的貝妲因第一樁婚姻已成功躋身上層社會。小說的第一章還展示了大自然中激烈的生存斗爭:一只老鷹在追捕一只大雁,大雁后來潛入湖中,巧妙地躲過了追殺。大自然的這一幕似乎是社會生活的一個隱喻,暗示著貝妲矛盾的社會身份中所潛伏的生存危機:出身卑微的貝妲既是上層階級的獵物,也是男性的獵物,而她也必須像大雁那樣通過隱藏自己的真實出身才得以生存。小說扉頁所引的《物性論》中的句子——“Vitae post-scenia celant”(意為“人們隱藏生活中私密的一面”),或許恰如其分地概括了貝妲的這種無奈處境。生存的壓力驅使貝妲追求社會進取,而她贏得生存斗爭的關鍵在于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匹瑟文老夫人去世后,失去了經濟依靠的貝妲只能自食其力。同時,她也回歸到了自己的原生家庭。為了更好地照顧家人,貝妲將他們從鄉(xiāng)下接到了倫敦,并計劃通過在公共場合講故事來賺錢謀生。這個計劃的成功與否取決于貝妲能否隱藏自己的真實出身,因為卑微的出身為上流社會所不容。貝妲和家人生活在倫敦的一間別墅里,為了掩人耳目,她的兄弟姐妹在名義上都是她的仆人。一開始,貝妲的計劃取得了成功,但好景不長,一家人又陷入了財務危機中。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壓力,貝妲發(fā)出了馬爾薩斯式的感嘆:“要是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上帝把我們兄弟姐妹中四分之三的人除掉就好了,那樣的話一個人就能夠照顧到其他人,但是我們這種情況太沒希望了?!必愭o奈之下想到找個有錢男人結婚。在沒有暴露真實出身的情況下,年輕貌美、才華出眾的貝妲當然不乏追求者。貝妲委婉拒絕了經濟狀況不佳的戀人克里斯多弗,盡管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此后,貝妲將婚姻視為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最后在后續(xù)的三位中上階層的追求者中選擇了經濟實力最強和社會地位最高的老貴族芒特克雷。
然而,貝妲不同于《名利場》中的貝基·夏潑,她本質上是一個追求“文化”的藝術家。在貝妲的社會進取中,潛藏著她對“文化”孜孜不倦的渴求。小說中提到,貝妲選擇繼續(xù)追求社會進取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想獲取足夠的資源以便為年幼的弟弟妹妹們提供更好的教育,從而改變他們的命運。貝妲本人就是通過教育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深知教育對實現(xiàn)階層跨越的重要性,而教育的一個直接作用就是獲得文化。在牛津詞典里,“文化”(culture)的一個主要含義指“心智、品位和行為的改進,藝術和智識上的發(fā)展;因此也指藝術以及人類的總體智力成就的顯現(xiàn)”(轉引自Rimmer, 2013)。此種意義上的“文化”概念首先產生于19世紀初期。在19世紀60年代,尤其是在馬修·阿諾德1867年出版的《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的宣揚下,這個概念才得到進一步確立(Rimmer,2013)。出身貧寒的貝妲對文化充滿了向往,她刻苦自學,獲得了很好的文學和藝術修養(yǎng),成為了“一個很有文化的女人”。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貝妲在上流社會的通行證。但對貝妲來說,文化并非單純是提升社會階層的工具,它還有一種阿諾德式的非功利的價值。在阿諾德看來,文化代表著“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思想和言論”,具備一種超越階級的普世性和非功利的價值,值得每個人向往和追求。阿諾德式的文化旨在培育人的內在“完美"(perfection):“人具有思索和感情的天賦,文化認為人的完美就是這些天賦秉性得以更加有效、更加和諧地發(fā)展,如此人性才獲得特有的尊嚴、豐富和愉悅”(阿諾德,2012)。盡管貝妲試圖通過文化來達到阿諾德式的完善,但是文化給她帶來的更多是沖突而非和諧。正如Rimmer(2004)指出哈代與阿諾德在“文化”上的一個關鍵不同:“阿諾德總是力求穩(wěn)固文化這個概念,并且朝‘和諧和‘完美的方向努力。相比之下,哈代卻傾向于暴露‘文化內在的斷裂、沖突與間隙”。文化的這種內在矛盾和沖突在貝妲的社會進取中顯露無遺。貝妲的社會進取隱含了一種階層與文化的錯位。貝妲所追求的“文化”有著很強的階級性,貝妲所追求的文化(文學、藝術)乃是有閑階層的消費品。貝妲處在一個模糊的階層狀態(tài),她表面上是有閑階層的太太,但是她出身下層,并且和屬于下層階層的家人生活在一起。似乎是為了消除這種錯位,貝妲試圖提升未受過教育的鄉(xiāng)下兄弟姐妹們的文化素養(yǎng),她糾正姐妹們的鄉(xiāng)村用詞,還帶兩個做工人的兄弟去看藝術展覽來提升他們的文化品位。唯有在貝妲的社會經濟地位能使她真正歸于有閑階層時,這種錯位才能暫時消失。在婆婆匹瑟文夫人的庇護下,貝妲可以毫無憂慮地寫詩;但是在婆婆死后,失去經濟來源的貝妲只能通過講故事來謀生;最后嫁給老貴族芒特克雷后,貝妲又重新回歸詩歌創(chuàng)作。
貝妲在婚姻上的抉擇也體現(xiàn)出她在社會進取和文化追求之間的某種矛盾。除去物質上的保障外,與芒特克雷的婚姻對貝妲有著強烈的文化上的吸引力。貝妲對老貴族家的圖書館艷羨不已:“多么棒的圖書館啊……從摩西一直到斯各特的文學作品應有盡有,如果有這些書的陪伴,我會感到很快樂,別無他求了。”婚姻所換取的不僅是物質上的保障,還有追求文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機會,正如貝妲所想的那樣:
“她所想的不是以卑鄙的方式來誘得一個丈夫為她自己和她的家人提供錢財,更是為了找到一個她尊重的男人,這個男人能夠使她生活在一種舒適的狀態(tài),免除她內心對俗世事物的焦慮,這樣她就能繼續(xù)施展自己的才能,自己賺錢來養(yǎng)活家人。她還有許多可以出售的原創(chuàng)性的才能,但是對生計的憂愁正將它們碾得粉碎。”
可以看到,貝妲的社會進取中潛伏著對文化和藝術的追求以及對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追求。同時,這里也隱約透露出貝妲的一種認識:她的經濟狀況決定了她在文化和藝術上的發(fā)展。這種認識說明了社會進取的必要性。
在世俗進取心方面與貝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的戀人克里斯多弗??死锼苟喔コ錾碛谥猩蠈与A層家庭,但是后來家道中落,幸好他通曉音樂,以教授音樂和為人演奏為生。克里斯多弗也有著很好的文化修養(yǎng)和藝術才華,但是他缺乏社會進取心,在本該考慮如何改善自己的經濟狀況時卻陷入了與貝妲的情感糾葛之中。敘述者這樣評價他:“盡管朱利安天生是個思考者,但是他目前只是一個憑力氣干活的人;高級才能的發(fā)揮依賴于低級才能的施展,但他經常在兩方面都欠些火候。這是一個讓人氣惱的關聯(lián)性,許多天才因為它而湮沒無聞。”言下之意就是,克里斯多弗不能改善自己的生計問題,那么他的藝術潛能也難以充分發(fā)展,最終會湮沒無聞。貝妲在給克里斯多弗的信中肯定了他的藝術才華,但勸他要“在自己的才華中加點社會進取心?!痹谕ㄏ_旦地為一次舞會演奏音樂后,克里斯多弗和妹妹疲憊不堪,在絢爛的朝陽下感覺自己如同幽靈。原本作為愛好的音樂成為了一種謀生手段,其藝術性在生存的壓力下也蕩然無存??死锼苟喔ジ袊@道:“我們嘗到了一點貧窮的滋味。”一直在為生計奔波的克里斯多弗始終沒有像貝妲所預言的那樣在藝術上取得大的成就,直到小說的最后,他意外地獲得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遺產,才迎來了生活的轉機。
我們可以看到,貝妲(以及敘述者)都認同這樣一種邏輯:沒有世俗的成功所帶來的物質保障,對文化和藝術的追求難以實現(xiàn),個人的藝術才能也難以發(fā)展。在緊接著《貝妲的婚姻》之后的小說《還鄉(xiāng)》中,這種邏輯的表述更為明顯??肆帧ひΣ畢捑肓税屠璧墓ぷ骱蜕睿x擇回到故鄉(xiāng)愛敦荒原,計劃興辦教育傳播現(xiàn)代文化,來提升鄉(xiāng)民們的精神素質。但是,敘述者毫不含糊地指出了克林的不切實際:“我們很難想象,由農田的恬靜生活,不通過世路騰達的目的作為過渡的階段,一下就能轉變到努力學問的目的上去?!?“要是有個人,只贊成藝術的努力,而否定世俗的成功,那么他的話大概只有那班在名利場中打過跟斗的人才聽得懂”(哈代,2004)。在敘述者(或者就是哈代本人)看來,物質條件乃是精神文化的基礎,這里頗有馬克思式的物質決定意識的意味。
然而,這種邏輯正暴露了《貝妲的婚姻》中所暗含的物質追求和文化(精神)追求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對貝妲而言,社會進取為階層的提升、文化的獲得,以及從事精神生活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條件,但作為藝術家的貝妲在內心深處像克里斯多弗一樣對這種功利的社會進取有著一種本能的厭惡和逃避。社會進取意味著按照功利和理性的方式來生活,與崇尚自由和追求完善的藝術之心必然相矛盾。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文化”這個概念本身就隱含了一種階級性,貝妲所認同的文化是上流社會的文化,克林所認同是源自巴黎的現(xiàn)代文化。但“文化”同時卻也具備其內在的非功利的藝術價值,這種非功利的藝術價值與文化本身所隱含的階級性是相互沖突的,對于貝妲和克林這樣處于模糊的社會階層的主人公們來說,這種沖突尤為激烈和明顯。貝妲在她的世俗進取中曾一度崩潰,想過放棄一切,去偏遠的鄉(xiāng)村做一位教師,默默無聞地終了此生:“我厭倦了進取心(ambition)。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逃離社會,躲到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只求內心的安寧?!痹谀撤N程度上,《還鄉(xiāng)》中的克林實現(xiàn)了貝妲內心深處的愿望。在貝妲的絕望和克林改造家鄉(xiāng)的愿望之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對傳統(tǒng)世俗意義上的社會進取的顛覆。
《貝妲的婚姻》集中反映了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但給出了一個十分激進的處理方式。貝妲幾乎是以一種自殺的方式克服了這種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貝妲放棄了自己的愛情,屈從了男權社會的婚姻邏輯,選擇嫁給了老貴族芒特克雷,這段無愛的婚姻為貝妲和她的家人換得了經濟和社會保障,使她擺脫了物質生活上的顧慮;同時,她也為自己贏得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從此可以心無旁騖地追求文化和藝術。在小說的最后一章,貝妲隱匿在小說的敘事中,我們只有通過小說中其他人物的講述,才得知貝妲已憑借自己的手段和魄力,成為了老貴族莊園的實際掌權者。深居簡出的貝妲在莊園的圖書館讀書寫作,并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史詩。過去的貝妲仿佛已經死去,而新的貝妲獲得了藝術上的重生。小說的結尾,克里斯多弗意外地獲得了一筆不大不小的遺產,貝妲的妹妹皮卡第也每年能從貝妲那里獲得一定的津貼,克里斯多弗向皮卡第求婚成功。哈代為兩人的婚姻排除了經濟上的障礙,雖然顯得十分俗套,但是他們的結局似乎暗示著貝妲的愛情遺憾,也暗示著貝妲命運的另一種可能。
在不少評論者看來,《貝妲的婚姻》這部小說有很強的自傳性。例如,羅伯特·吉亭斯指出小說女主人公貝妲與哈代本人在家庭出身、職業(yè)角色,以及創(chuàng)作理念等方面有著諸多相似之處(Gittings,1975)。彼得·威多森則進一步從貝妲與哈代的創(chuàng)作理念的相似性說明了這部小說的自傳性(Widdowson, 1989)。我想指出的一點是,貝妲所面臨的物質追求和文化藝術追求之間的矛盾恰恰也是哈代本人所面臨的一個矛盾,而且這個矛盾也一直閃現(xiàn)在他以后的小說中;同時,哈代對這個問題的處理也反映出他的“階級”和“文化”觀念的復雜性。
哈代在創(chuàng)作《貝妲的婚姻》時面臨著與貝妲相似的經濟處境。1874年出版的《遠離塵囂》大獲成功,已過而立之年的哈代因此下定決心放棄建筑行業(yè)而正式踏上職業(yè)小說家的道路。正如女主人公貝妲最初是一位詩人,講故事只是她的謀生手段。哈代也是如此,由于寫詩無法給哈代提供物質生活保障,所以他轉向了寫小說。在哈代眼里,小說是一門次于詩歌的藝術。他在一封寫給編輯的信中甚至自稱為一個連載小說的寫手(Millgate,1984)。因此,正如講故事之于貝妲,小說創(chuàng)作之于哈代也是謀求社會進取的一種方式。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哈代與第一任妻子艾瑪成婚不久,面臨的經濟壓力可想而知。剛在文壇立足的哈代也進入了一個新的社交圈,在一定程度上,出身低微的他和小說中的貝妲一樣也面臨著一種階級焦慮。此外,以寫作為生意味著哈代要考慮自己的作品能否為讀者所喜愛。由于《遠離塵囂》的成功,在許多讀者心目中哈代成了一位專事鄉(xiāng)村題材的后起之秀。但哈代有意打破評論者對他的限定,轉而寫了《貝妲的婚姻》這樣一部以城市為主要背景的小說。因此,《貝妲的婚姻》可以說是哈代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大膽的嘗試和冒險。在這部小說中,男主人公克里斯多弗提醒貝妲的兩個工人兄弟,如果要想在倫敦干出一番名堂,要專門精通一行。但有意思的是,哈代寫《貝妲的婚姻》恰恰違背了自己小說主人公的告誡,正如他在自傳中說的:“他意識到了‘專業(yè)特長的名聲所帶來的金錢價值,而且正如上述所說,獲得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變得重要起來,但是他絲毫也不想永遠寫牧羊之類的鄉(xiāng)村題材,盡管這正是讀者們所期待的,而且他們也因他不這樣做而怨恨在心。”雖然哈代違背了“專門精通一行”的規(guī)則,但是他內心對物質追求的焦慮和階級焦慮卻通過小說主人公貝妲的生存斗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在踏入職業(yè)小說家道路之前,哈代曾在建筑行業(yè)和小說寫作這兩個職業(yè)之間猶豫不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經濟狀況的擔憂。哈代當時正在與艾瑪交往,不得不為以后的生活考慮。他在自傳中說:“他決定壓抑自己天生的那種傾向,即將生活視為情感而非科學游戲的傾向,一心撲在父母為他選擇的而非自己選擇的職業(yè)上去?!痹谛≌f中,原本是詩人的貝妲為了生存也壓抑自己的情感,以一種功利和理性的方式來生活,經歷了“從嬉戲的浪漫主義到扭曲的功利主義”的轉變,但敘述者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道德上是向上還是向下呢?”
這何嘗不是哈代本人的困惑和焦慮?在《貝妲的婚姻》出版不久后,哈代不無自責地意識到自己重新陷入了此前的困境中,即“他不得不按科學游戲的方式而非情感的方式來生活。他因形勢所迫而從事寫作并以此為生,和他之前以建筑行業(yè)為謀生手段并無多大區(qū)別”(Millgate, 1984)。按“科學游戲的方式”生活意味著理性行事以達成現(xiàn)實目標,而“情感的方式”則暗含了一種藝術和精神上的自由。哈代發(fā)現(xiàn)自己像貝妲一樣,不得不向現(xiàn)實生活的生存法則妥協(xié)。這是藝術家哈代的無奈。
在貝妲和克里斯多弗的一次談話中,貝妲將生活比喻成“象棋游戲”:
“人們說,生活是一場戰(zhàn)斗,但其實僅僅是一場類似象棋游戲的戰(zhàn)斗,本身毫無嚴肅性。這場戰(zhàn)斗可以在任何時候結束,你只需承認自己敗了,滿不在乎地哈哈大笑著,把你的棋子掃入盒子里就完事了。在實際生活中,我想要在社會上取得成功,但是在我內心深處,我不在乎。”
克里斯多弗如此答道:
“我的想法是,把進取心(ambition)作為專職工作,把出世之心(indifference)作為放松休閑,那么你就會失?。坏侨绻殉鍪乐淖鳛閷B毠ぷ?,把進取心作為放松休閑,那么你就會成功。天神們的處事方式就是這么頑皮?!?/p>
“象棋游戲”就是一種“科學游戲”,意味著要依照理性來進行。生活是一場類似于象棋游戲的戰(zhàn)斗,“戰(zhàn)斗”關系到生存與否,因而獲取成功是必要的;但如果能跳出這場象棋游戲,對世俗追求采取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那么這場游戲本身就顯得毫無意義。然而,問題在于,作為“象棋游戲”的主體,我們的存在恰好依賴于我們對這場游戲的參與,我們無法完全跳出。因此貝妲這番話所展現(xiàn)的視角是一種非常分裂的視角,克里斯多弗給出的解決方法似乎同樣分裂。不管怎樣,這里至少說明了被生存和社會壓力所驅使的世俗進取與人內在的精神和情感追求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文化和藝術雖為超越這種庸俗的社會進取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但文化和藝術的追求卻恰恰依賴于這種社會進取。
對于出身下層、不得不為生活艱難奮斗的年輕藝術家們(貝妲和哈代)來說,他們面臨著世俗追求和精神追求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如何對待藝術追求與現(xiàn)實生活的差距成為一大難題。他們清楚地意識到社會進取的重要性,因為一定的物質基礎是實現(xiàn)文化和藝術追求的條件。但是在這種物質追求中,他們的文化和藝術會面臨著被世俗生活的漩渦吞沒的危險。社會進取暗含的功利和理性違背了文化和藝術的自由。他們所追求的文化本身就隱含了一種階級性,出身下層的他們經受著階層與文化的錯位所帶來的焦慮和不安,這種焦慮與不安迫使他們試圖在一個傳統(tǒng)的社會體系中尋找安身之處,但同時又與這個社會體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哈代看來,文化無法擺脫這種階級的限制;但另一方面,他的小說主人公卻又認同文化的普世性和非功利性。貝妲在社會進取中的焦慮很大程度上源于“文化”這種內在的矛盾性。在哈代后來的小說(如《還鄉(xiāng)》 《林地居民》)中,自然開始有力地介入到了哈代對這種矛盾的處理之中,而傳統(tǒng)的社會體系也在逐步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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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文新,北京大學英語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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