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尤多拉·韋爾蒂(Eudora Welty,1909—2001)是美國著名的短篇小說家,其作品生前即被收入“美國文學巨人作品”書系?!渡诼曧懫稹罚═he Whistle)出自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綠色的窗簾》(A Curtain of Green),講述的是美國南部密蘇里州溫度驟降,種植番茄的一對老夫妻用種種辦法取暖的故事。本文通過文本細讀分析,指出這篇小說在敘述節(jié)奏、情節(jié)設置和遣詞造句上都體現(xiàn)出了刪繁就簡、凜冽鮮明的風格。
關鍵詞:尤多拉·韋爾蒂;敘述節(jié)奏;比喻
BBC拍過一部講19世紀末期英國鄉(xiāng)村生活的電視劇,叫《雀起鄉(xiāng)到燭鎮(zhèn)》(Lark Rise to Candleford)。其中有一幕,講圣誕節(jié)的晚上,鄉(xiāng)里的人都去參加詩會了,學齡前的孩子無人照顧,就交給老頭特威斯特。特威斯特這家伙,心腸好是好,對照顧下一代從來當仁不讓,但他早就老糊涂了,生活上全靠他的老婆,于是就鬧出事來了。大人們參加完詩會,回來一看,屋子里爐火燒得旺旺的,孩子們卻冷得不行,全都縮在一團,身上的毯子一層又一層,還瑟瑟發(fā)抖。
特威斯特的老伴兒馬上把他拎過來責問。原來是這老頭給孩子們講故事,講到幾十年前的冬天,那個冬天真冷,差點沒有挺過來,他把這段烙在記憶深處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孩子們聽后竟分不清哪是故事哪是現(xiàn)實了,仿佛中了魔咒一般,都被那寒冷鎮(zhèn)住了。
那時我就想,究竟是怎樣一個故事,可以讓寒意如此地深入骨髓呢?直到我讀了尤多拉·韋爾蒂的短篇小說《哨聲響起》。
小說講的是生活在美國南部密蘇里州的莫頓一家,夫妻兩人靠種植番茄過活。番茄原本是熱帶的作物,既然要在美國種,就得費一番苦心。一般要先在室內(nèi)把番茄種子養(yǎng)成番茄苗,然后再移到戶外。但是春天氣溫起伏不定,什么時候移到戶外很關鍵,甚至需要賭一把。有的時候看著天氣很暖和,移出去了,結果氣溫驟降,這個時候就很麻煩?!渡诼曧懫稹分v的就是這樣一個情景下發(fā)生的故事。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著四野。月亮升起來了,月光下躺著一個靜靜的農(nóng)莊。仔細看,莫頓家的小屋和旁邊脆弱的番茄苗清晰可辨。開場就像一個長鏡頭,慢慢搖啊搖,搖到了主角身上。第一段的最后一句,作者說,這家農(nóng)戶的燈剛剛吹滅了。于是敘述由“此地”進入“此時”,小說時間和空間的底稿在第一段就已經(jīng)打好。
燈滅了,家里的男人杰森已經(jīng)睡著了,鼾聲時高時低。女人薩拉睡不著,因為天太冷了。年復一年的寒冷倒不讓她害怕,她擔憂的是初遇寒冷的體驗。久居寒冷之中,是沒有感覺的感覺,是沒勁,沒脾氣,“她對寒冷已是厭倦透了!”她就這么躺在床上,睜著眼,想起了不知多少年以前,開春不那么冷的時候,番茄豐收的場景。
鏡頭切換了,進入了薩拉的內(nèi)心世界。一開始,景象很模糊,畫面搖搖晃晃的。漸漸地,顏色鮮明了起來,人聲也開始鼎沸。她看到一架架馬車載著紅紅的番茄,從四面八方聚到鎮(zhèn)上。馬車上陽光跳躍,有如金銀。番茄被分揀、打包、裝車、運走,動作真快呀!氣氛是那么熱烈!這一段,剛進入想象時句子還很長,節(jié)奏也緩慢,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還有一種隔閡和距離感,而當她沉浸到了當時的氣氛中時,感嘆句傾瀉而出,語言如詩一般,句子開始變短,節(jié)奏開始加快,一句趕似一句,歡欣之情溢于紙面。
可是,這樣美好的景象,就像是爐子里突然躥起的火苗,燒得猛烈,熄得也快。只一轉瞬,就又歸于沉寂了。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火柴亮的時候,有笑語,有佳肴;火柴一滅,就什么也沒有了。暖人的景象消失之后,又剩下了無邊的寒冷。薩拉只得閉上眼睡了。
至此,小說的前半部分告一段落。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從景到人,再從人到情的布局。接下來,幾乎可以預料到,鏡頭會再次拉遠,然后再慢慢搖近,進入下一部分的高潮。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天氣越來越冷,月亮也越升越高,越來越亮。為什么總要強調(diào)月亮?因為霜凍天氣往往發(fā)生在晴朗的夜晚。旁人看著是閑筆,其實包含著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這時,響起了珀金斯先生的哨聲。哨聲一響,說明要打霜了。打霜不要緊,但是一定要做好防護措施,免得霜在秧苗上凝結成冰,變成霜凍。于是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帶著被褥往外趕,要把被子蓋在秧苗上。
薩拉也醒了。她把丈夫搖醒。兩個人都舍不得動,坐在床邊,等哨聲再度響起,才點了燈,抱著被褥出了門??上а砻缯嫉卮?,被褥面積小,哪怕用了最經(jīng)濟的方法都不夠。杰森只得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然后看了看薩拉。于是薩拉也脫下了罩裙,好在這次夠了。這里的無言是很殘忍的。本來就冷,還得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番茄蓋。關鍵是,兩個人都沒有遲疑,作者也未在這里作過多的停留,可見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對農(nóng)戶來說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了。
二人回到屋內(nèi),屋子里也并不暖和。之前的爐火早就滅了,于是杰森拿來了僅剩的一根櫻桃木,那是他們準備留到最后再用的。頓時,屋子里暖烘烘的,就像薩拉那段關于夏天的回憶。兩人沒有交談,只是盯著火。杰森伸出手來,在爐火邊烤著。櫻桃木很快就燒完了。這最后的一根櫻桃木,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后的一把火柴,燃燒的時候有多幸福,燒盡后就有多凄涼。
然而此時還未到絕境,作者還要再逼他們一把。櫻桃木燒完之后,杰森又站了起來,把椅子敲成幾截,扔到了爐子里。再然后,是在同一個地方佇立了三十年的桌子。薩拉望著火苗,眼里滿是貪婪。
從杰森一燒再燒的舉動中,我們能感覺到他對寒冷的恨。同薩拉的無可奈何相比,他的反抗是毀滅性的。
可是,夜太長了。天還沒亮,桌子也燒成灰了。薩拉終于開口了,她說:“杰森……”杰森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說:“聽!”遠方,又傳來了防霜凍的哨聲。
據(jù)韋爾蒂的傳記作家蘇珊娜·馬爾斯說,《哨聲響起》一開始發(fā)表在《草原篷車》雜志上的時候,薩拉和杰森只是燒了最后庫存的那根櫻桃木。后來修改時,才讓杰森把家里的桌椅也燒了。如此一來,重心就從兩人死寂般的日常生活,移到了兩人未來的無望和徹底的絕望上。
其實,小說最震撼的主題,既不是幾十年老夫老妻的生活縮影,也不是美國南方農(nóng)民的生活困境,而是寒冷,徹骨的寒冷。沉默是為寒冷蓄勢,三度響起的哨聲是為寒冷張本,就連干凈簡潔的語言風格,也最終指向寒冷。
從小說開始,作者就一直在強調(diào)兩人之間的沉默?!懊客?,他們都打著哆嗦入睡??墒窃僭趺蠢?,兩人間的話也多不過暴雨中哐啷哐啷的窗戶。”“他們的生活充滿了疲倦,充滿了說話的不必要,充滿了貧窮。貧窮如天災般把他們捆綁在一起,讓他們無話可說,遠離人群,也從不希冀什么同情。”(Welty,1980)后來哨聲響了,薩拉先醒,也不喊杰森,只是把他搖醒。在田里,衣服不夠了,杰森只需看一眼,什么也不用說,薩拉就脫下了自己的罩裙。后來杰森燒櫻桃木,燒桌子,燒椅子,薩拉的心里翻江倒海,可是依然一言不發(fā)。甚至到最后薩拉終于張口,作者也用再次響起的哨聲給生生堵了回去。
兩人都不說話,小說的氣氛因此變得十分壓抑。寒冷是讓人懶言的,因為每張一次口,就像裹緊的被窩掀起了一角,怕是要跑熱氣兒了。寒冷年復一年,也沒什么可說的了。既不必驚訝,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無非是受著罷了。我們說“聊得熱火朝天”,而不聊,當然也就只能冷若冰霜了。
韋爾蒂很擅長融合人物心理與外部環(huán)境,營造出一種相互映襯的氛圍。這樣的小說最適合拍成電影。在《哨聲響起》里,屋外是嚴寒的天氣,屋內(nèi)是相對無言的老夫老妻。而在另一篇小說《一則新聞》里,女主人公被一則新聞觸動,突然想反抗丈夫一直以來的家暴。于是,爐火忽上忽下,仿佛女主人公怦怦跳動的心臟;屋外下著傾盆大雨,屋內(nèi)兩人的矛盾也蓄勢待發(fā)。在韋爾蒂的自述《我怎樣寫作?》中,她說:“追尋小說的源頭并不難,只是,也許不應該在小說本身的情感中尋找,而應該通過與小說情感關系最直接、最密切、最特殊的外部世界去尋找”(布魯克斯、沃倫,2012)。在韋爾蒂那里,外部世界與小說情感是息息相關的,甚至是先于小說情感的。
《哨聲響起》的節(jié)奏是清晰的,語言也是簡練的。而在簡練中能造成暗流涌動、張力十足的效果,則要歸功于比喻句的運用。小說一開篇就說,“夜幕降臨了。夜好薄,像是擋不住寒風的衣裙,縫縫補補熬過了許多個冬天。”為什么要用“薄”來形容夜?原來是罩不住寒氣。然而夜原本也不該具有“罩住寒氣”的功能。于是在一虛一實、有理無理之間,邀請讀者細品,頗有韻味。在小說下半部分的開頭,也有一處關于寒冷的比喻:“寒冷就像一只白色的手,壓下來,蓋住了水下的貝殼。”之所以是白色,是因為前面說到了月涼如雪;之所以蓋住了貝殼,是因為農(nóng)屋像一個小小的貝殼。而寒冷就這樣降下來,把小屋里的人壓得嚴嚴實實。等到薩拉和杰森救完災,從屋外回來,屋內(nèi)依然冷如冰窖時,薩拉有一句內(nèi)心獨白,以自由間接引語的方式給出:“這冷為何如此沉著,像捕獸的鋼齒一樣刺入他們的肌理?”從薄衣衫,到掙不脫的手,再到捕獸的鋼齒,抽象的冷變得具體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其形象也變得越來越兇殘、越來越有殺傷力。
小說是以薩拉的視角寫成的,在談到丈夫杰森時,語氣輕松俏皮了許多。薩拉還醒著的時候,杰森已經(jīng)裹得嚴嚴實實睡著了,“像一顆豆莢”,豆莢不就是兩邊閉得緊緊的,中間鼓起幾個圓形嗎?這樣的語言,不僅是貼切的,而且是生動的、有趣的。以薩拉的視角寫出,也見得她眼里是有愛的,對丈夫并無怨懟。后來說到杰森的鼾聲,緩慢而持久,高高低低,“像談話,又像在講故事,仿佛拋出了疑問,又仿佛是一聲長嘆”。不愿聽的人,只覺得煩,是作不出這種描述的。薩拉心靜,人也無聊,聽著旁邊丈夫的鼾聲,仿佛還挺好玩。后來,爐火燒盡了,薩拉準備睡了。她看見爐子里就剩一小塊被燒紅的木頭,彎彎的形狀,“倒像是杰森扔給她補的破襪子”。后面說,有了這塊破襪子般的小木頭的安慰,薩拉終于閉上眼,進入了夢鄉(xiāng)??梢娖埔m子也不是什么讓人討厭的東西,這個比喻實在是調(diào)皮之極。
據(jù)說,韋爾蒂對風格一向十分在意,每每三易其稿,即便交了稿子,編輯那邊都準備付印了,她還要改,而這些改動,則主要是風格上的。就《哨聲響起》來說,不管是敘述時由遠及近、搖曳生姿的節(jié)奏,還是語言上干凈凜冽、生動靈巧的比喻,都使得韋爾蒂用最少的字數(shù)、最經(jīng)濟的格局,完成了一個極富戲劇化的小說速寫,正如雪地里的枯枝,內(nèi)斂又張揚,清晰而凌厲。
參考文獻
Marrs, S. & Welty, E. 1988. The Welty Collection: A Guide to the Eudora Welty Manuscripts and Documents at the Mississippi Department of Archives and History [M]. Mississipi: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Welty, E. 1980. 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Eudora Welty [M]. New York & London: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布魯克斯,沃倫. 2012. 小說鑒賞(雙語修訂第3版)[M]. 馮亦代等譯. 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楊雪, 北京外國語大學碩士學位,現(xiàn)供職于接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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