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十一和十二月,琴·佩吉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工作得更加賣力。
露絲·索耶兩周后在威爾斯鎮(zhèn)與她會合,阿姬·托普十一月初登上了駛往澳大利亞的船。我請帕克先生讓阿姬在離開英國之前來見我。她是一個古板的女人,干枯消瘦,但我馬上就看出來帕克先生說得挺對的:如果要找人監(jiān)督姑娘們工作,她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把她的票給她,還有一份打印好的路線說明,告訴她如何從悉尼坐飛機到威爾斯鎮(zhèn)。隨后我跟她談起她的工作。“這是一件非常、非常艱苦的工作?!蔽艺f,“那個地方又艱苦又熱,而且佩吉特小姐的生意完全從零開始。她有很多錢,但在那里經商的過程將自始至終困難重重。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嗎,托普太太?”
她說:“我收到兩封來自佩吉特小姐的信,她寄了一張那個地方的照片給我,拍的是主街道。我必須說,那里看起來沒什么地方好去?!?/p>
“去那兒你還挺高興的,是不是?”
她說:“哦,我以前去過艱苦的地方。反正也就只去一年?!比缓笏f,“我一向很喜歡佩吉特小姐?!?/p>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給阿姬·托普。琴非常焦急地想買到一臺空調,跟一個小冰柜差不多大小,可以放在房間里吸收熱空氣并噴出大量冷氣。這對她而言似乎很重要,因為必須防止姑娘們在工作時滿手是汗,在精致的皮鞋上留下汗?jié)n。她在澳大利亞買不到,就給我發(fā)電報。我找到一家生產空調的公司,好不容易才買到一臺,還暗地里花了一點錢。德里克·哈里斯非常善于應付這一類談判。我讓他們把空調送到我們辦公室,存放在樓梯腳下。我?guī)衅仗タ戳艘谎?,安排好讓她帶上它去悉尼。她要帶著它從悉尼飛去凱恩斯和威爾斯鎮(zhèn),所費不菲,但我覺得那是值得的,因為一年最熱的時候即將來臨。
在琴交代給我的任務中,這是最重要的一項,也是我個人對這筆投資能做出的最大貢獻。她余下的電報都是關于一些毫不麻煩的瑣事。阿姬·托普也從帕克和利維帶走了很多東西:三大箱工具、鞋楦、樣板和其他各種東西。運費總共一百四十六鎊,我在英國替琴支付了賬單。
一回到威爾斯鎮(zhèn),她就在喬·哈曼的幫助下開始修建工廠和冰室。他們在陳列著棺材的木匠車間里跟蒂姆·惠蘭和他兩個兒子開會。他們已經從凱恩斯預訂了兩卡車的木材。男士們站著,或以牧工姿勢坐在地面上,面前擺滿了畫著樓房的布局圖。先修建附帶三個臥室的工廠,再在旁邊修冰室,一頭留出擴建工廠的空間,另一頭留出擴建冰室的空間。在威爾斯鎮(zhèn)建筑物最密集之處,擴建也并不困難。
不久,他們派蒂姆·惠蘭去找郡文書卡特先生,請他批準新建樓房的計劃,并批準他們在主街道上租一塊地?!澳莾簯摏]問題?!彼伎贾f,“1905年的時候,那兒有一整排的房子——我有一張照片,但在我任職期間,從未收到過那塊地的租金。”琴問他要收多少租金,但考慮到沒有可供參照的價格,而且她尚未確定要租多大面積,數目一時難以確定?!澳鞘且粋€鎮(zhèn)自治區(qū),”卡特先生說,“在鎮(zhèn)自治區(qū)內,不以土地面積為基礎收取租金。如果你想通過修建房子來發(fā)展該地皮,租金就是每一百英尺臨街寬度每年大約一先令。我指的是主街道。如果你想用這塊地來養(yǎng)雞或者做諸如此類的事情,我要收你五先令?!?/p>
他們轉移至旅館的酒吧簽訂合同。琴端著檸檬水坐在外面的臺階上,那對于一個需要在威爾斯鎮(zhèn)保持良好聲望的女士來講是很得體的。
她一周后去布里斯班。先飛去凱恩斯,再坐同一天的班機去布里斯班。她在那里住了三天,返程時已經預訂好一個發(fā)電機組、一個很大的冰柜、兩個冷藏箱、一個不銹鋼柜臺、八張玻璃面桌子、三十二張椅子、兩個洗滌臺,以及大量商店零碎雜項用品,如玻璃杯、盤子、餐具和裝飾品,還有一大堆小電器和電線。她和公司商定,將所有這些東西裝箱并運送至福賽斯。在凱恩斯,她安排好用卡車將這些商品從福賽斯運到威爾斯鎮(zhèn)。我給她準備了充足的信用額度,好讓她能夠為這一切支付現金。
她一周后回到威爾斯鎮(zhèn)時,已經初步安排好冰室的存貨供應事宜。她發(fā)現工廠的框架已經搭建起來了。木制房屋建得很快。這件事情在威爾斯鎮(zhèn)轟動一時,老人們常常站在旁邊看,驚訝于一個英國姑娘這種瘋狂的行為。她是海灣地區(qū)的一個陌生人,提出要在那里做鞋并大老遠送到英國去賣。他們都太善良了,并沒有惡語相向,也沒有嘲笑如此一件怪事,但大家對她的投資都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讓她在開始幾周里倍感孤單。
她很快就去拜訪了米德赫斯特。周日不施工,她便找了一個周日去。黎明時分,喬·哈曼開他的大型越野車來接她,把她帶回米德赫斯特,剛好趕得上吃早飯。越野車一開到看不見小鎮(zhèn)的地方,他們就停下來接吻交談。
過了一會兒,他們談完情,繼續(xù)上路。琴這時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郊區(qū)連一條碎石子路都沒有。她迄今尚未坐車離開過這個鎮(zhèn)子。她很快發(fā)現,根本就沒有固定的道路,所謂的路只是車子穿過郊區(qū)時經過的地方。土地被夏天的熱氣烤得焦干,上面薄薄地覆蓋著一叢叢萎蔫的小草。這個地區(qū)稀疏地分布著細長而扭曲的桉樹,平均高度有二十到三十英尺。樹與樹之間有相當大的空間,駛過郊區(qū)的轎車或者卡車可以在它們之間穿行。這就是他們的路,土地表面如果凹下去一個深坑,或者被來往車輛碾軋得坑坑洼洼,轎車和卡車就繞路走。車轍的方向大致相同,在淺灘處會聚在一起,因為汽車必須從那里過河。小河現在都是干枯的,河床上滿是石頭。經過淺灘后,車轍又呈扇形散開。
每走二十英里她就看到半打牛,它們一聽到越野車顛簸時的噪聲,馬上就害怕得四處狂奔,在崎嶇的地面上疾馳。她問喬,那些牛到底能找到什么可吃的,因為這塊土地在她看來寸草難生?!八鼈冞^得挺好的,”他說,“這里有很多好吃的,老天。草叢里這些干巴巴的東西就跟干草一樣呢?!彼嬖V她,在他們走的這條路附近就有一個水潭?!八鼈冺敹嚯x開水源三四英里,”他說,“而馬呢——你會發(fā)現它們在離水源足足二十英里遠的地方吃草。”
途中她看見三個毛茸茸的褐色身影在桉樹間跳來跳去,大喊道:“快看,喬——袋鼠!”
他糾正了她。“那是沙袋鼠。這些地區(qū)沒有袋鼠?!?/p>
她入迷地盯著那些飛速遠去的影子?!吧炒蠛痛笥惺裁磪^(qū)別,喬?”
“沙袋鼠個頭比較小,”他說,“大個頭的雄袋鼠站起來有六英尺高,但沙袋鼠不會超過四英尺。袋鼠的臉像鹿,沙袋鼠的臉像兔子或者老鼠。我在牧場住宅養(yǎng)了一只沙袋鼠,待會兒給你看?!?/p>
“野生的?”
“現在已經被馴化了。它長大后會變得很野,到時就會跑掉,去找同伴。”他告訴她,他們幫她射殺沙袋鼠以剝下樣皮送去凱恩斯時,不慎射死了一只帶著幼崽的母獸。與其放任這個毫無防御能力的小家伙死去,不如把它帶回家撫養(yǎng)?!拔蚁矚g在身邊養(yǎng)一只沙袋鼠?!彼f。
他們不久抵達米德赫斯特。用鋼絲索做成的籬笆釘在樹上,樹木間距太大的地方有時會豎起一根柱子。橫跨入口小路的籬笆上開了一扇鐵門,門后面的小路看起來跟馬路差不多。她下車開門讓他開進去。“這是家用圍場,”他說,“主要是用于把馬圍起來的?!彼匆娪泻芏囫R站在樹下,都是瘦削的乘用馬,長長的黑尾巴搖來搖去?!拔蚁襁@樣在房子四周大約圍出了三平方英里的地方?!?/p>
路拐了一個大彎,她看見了米德赫斯特的牧場住宅。它很漂亮,坐落在一個矮山丘上,一條小河在山丘腳下蜿蜒而過。這條小河沒有流水,但河道上有一連串的小水洼?!爱斎涣?,現在是它一年中最難看的時候?!彼f。她意識到他的焦慮不安?!岸斓臅r候,它是一條很漂亮的小河,哦,老天。但即使是在旱季最糟糕的時候,像現在,河里也一直有水。”
牧場住宅是一座非常大的單層樓房,用柱子支撐著,高高地離開地面,必須爬八英尺高的樓梯才能踏上門廊和房子的地板。它是木建筑,毫無疑問也是用瓦楞鐵做的屋頂。它有四個房間,三個臥室和一個起居室,房子四面都圍著深十二英尺的門廊。門廊外緣有很多蕨類植物和其他各種青蔥的花草,種在花盆中,或者擺在架子上,阻擋了大部分陽光的直射。在房子的一頭附帶建了一個廚房,另一頭則有一個浴室。廁所是一個獨立的小屋子,建在圍場內的一個坑上,離房子有一段距離。顯然,這座樓房里的大部分生活是在門廊上開展的,房間好像幾乎沒人使用。喬的床和蚊帳都放在門廊里,另外還有幾張簡易藤椅、一張餐桌和一些餐椅。椽上掛著一個大帆布水袋,在風里晾著,還綁了一根繩子,垂下來一個搪瓷馬克杯。
越野車停在樓梯前,五六條狗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他們。他把它們趕到一邊,但指出一條藍黃相間的大母狗給琴看。琴從未見過長成那樣的狗?!澳鞘抢蚶颍彼麧M懷感情地說,“她生了一窩很棒的小狗,哦,老天?!?/p>
他把莉莉抱起來放到門廊的陰涼處。她轉向他:“哦,喬!好可愛!”
“喜歡嗎?”小狗涌到他們身旁,趴著舔他們的手。它們都是藍黃相間的,模樣古怪。在門廊邊上,有一只小動物直挺挺地站在一張椅子后面,躲在角落里窺視他們。喬把小狗一只只拾起來,扔進角落的一個鐵絲圍欄里?!敖裉煸缟衔议_車去接你之前把它們放出來了。”他說,“它們很快就會長大到能夠走下樓梯到院子里去了?!?/p>
“喬,這些植物由誰來打理?是你嗎?”
他搖搖頭?!八蛊査固郧白≡谶@里時自己負責打理。她搬走后,我就任它們繼續(xù)長。土著早晚給它們澆水?!彼嬖V她,他有三個土著女仆,是他三個土著牧工的妻子,分擔牧場住宅的家務活,并給他做飯。
他四處張望?!澳侵挥揍虘摼驮诟浇??!彼麄冊陂T廊另一頭找到了那只蹦蹦跳跳的小沙袋鼠。它站著的樣子像一只小型袋鼠,大約有十八英寸高,一點兒也不害怕他們。琴向它彎下腰去,它輕啃她的手指?!澳阄顾允裁?,喬?”
“面包和牛奶。它吃得挺好?!?/p>
“小狗不會傷害它嗎?”
“它們有時會追著它玩兒,但它會把它們踢開。一只成年沙袋鼠可以殺死一條狗,把它撕成碎片?!彼D了頓,定定地看著她輕撫這只小生物,覺得她迷人之極?!拔抑皇窃陂_玩笑,”他說,“其實它們相處得很好。等它和狗都漸漸長大一點后,它們可能會惹怒它,到時它就會逃回樹林里去。”
一個肥胖的中年土著出來擺桌子。她膚色很黑,容貌怪異。過了一會兒她又端來兩盤毫不意外的雙蛋蓋牛排和一壺濃茶。琴此時已經適應了內地的早餐,但這塊牛排比平時吃的都要硬。她一邊掙扎著想把它吃下去,一邊暗暗記住,一定要好好研究一番怎樣在米德赫斯特做飯。最后她索性放棄了,笑著往后一坐?!皩Σ黄?,喬,”她說,“我想也許因為我是英國人吧?!?/p>
他鄭重其事地說:“多吃幾個煎雞蛋。你還什么都沒吃呢?!?/p>
“我已經比在英國時多吃了五倍的早飯,喬。早飯是誰做的?”
“今天是棕欖做的,”他說,“她今天當值?,旣惐人龅煤枚嗔?,但今天瑪麗休息?!?/p>
“她們是誰,喬?”
“我有一個叫月光的牧工,”他說,“棕欖是他老婆。我的土著首領叫布爾內維爾,他是個了不起的牧工?,旣愂撬掀拧,旣惖娘堊龅貌诲e?!?/p>
“告訴我,喬,”她說,“你有過消化不良嗎?”
他咧嘴笑道:“不經常,只是偶爾一兩次?!?/p>
“如果我住進來之后要改變烹飪方式,你不會介意吧?”
“只要不是你一個人把活兒都干完了就好?!彼f。
“你不喜歡由我來做飯?”
他搖搖頭。“我情愿看見你把更多時間留出來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像做鞋和開冰室之類的?!?/p>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拔蚁氚褧r間留出來給你?!?/p>
他趁白天熱浪來襲之前帶她出去,在牧場上轉悠。盡管這個牧場占地一千平方英里,牧場住宅周圍的樓房并不多,她之前在英國見過一個四百英畝的農場,上面的房子也不比這兒少。她看見三四座給牧工住的小木屋,每座頂多只有兩個房間;兩座單身木工的簡易住房,白人和土著混??;一個用于停放卡車和越野車的棚子,里面堆放了很多機器零件;一個能容納六匹馬的空馬廄;一個放馬鞍的房間;還有一個屠宰間。她還看見一個用于驅動發(fā)電機和從小河泵水的柴油引擎。就只有這么多東西。
途中他說:“你會騎馬嗎?”
她搖搖頭?!翱峙虏粫?,喬。在英國,普通人很少騎馬?!?/p>
“哦,老天,”他說,“你應該能學會騎馬?!?/p>
“我可以學嗎?”
“太對了?!?/p>
他把手指摁在嘴唇上,像個學生那樣吹了一個尖銳的口哨,一顆黑色的腦袋隨之從一座獨房小屋的窗戶里伸了出來。“布爾內維爾!”他喊道,“出去把伯母和羅賓牽來,備好鞍。我馬上下去幫你們?!?/p>
他轉向她,檢查她的棉布連衣裙?!拔也恢滥阍摯┦裁础D憧梢源┪业难澴?。不會覺得難為情吧?”
她笑道:“哦,喬,它們足足可以繞我兩圈!”
“我不是總是這么胖的。”他說,“我有一條戰(zhàn)前穿的褲子,現在穿不進去了。不貼身沒關系,我們只是坐在馬上慢慢走,讓你體會一下那種感覺。”
他把她帶回牧場住宅,找出一件干凈的男士襯衫、一條褪了色的騎馬褲和一條皮帶給她。她笑著從他那兒把衣物接過來,走進他的空房間穿上,還穿上了一雙用松緊帶綁邊的薄底騎馬靴。那靴子也是他的,穿在她的腳上太大了。全身上下都穿著他的衣服,感覺怪怪的,好像她成了他的私有財產。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到院子里,感覺所有東西都要從她身上掉落。她想起了某個難忘的場合。
他扶她跨上馬鞍。十四歲大的伯母脾氣溫順,琴一坐好,不安全感馬上煙消云散。他們?yōu)樗{整好馬鐙,告訴她放腳的位置。一切到位后,她感到非常安全。那時的她幾乎對馬和馬具一無所知,但這個馬鞍跟她在英國見到的完全不同,甚至不曾在電影里見過。它呈弧形,座位前后都拱起來,坐上去就像坐在一個吊床里。馬鞍從每條大腿上下方各伸出來一條長長的角狀物,把她夾在適當的位置?!拔蚁嘈湃魏稳硕疾豢赡軓倪@樣一個馬鞍上掉下去?!彼f。
“你掉不下來?!彼f。
他們騎著馬走出院子,沿著小路走到小河邊。一邊走,他一邊教她如何抓穩(wěn)韁繩和使用腳后跟。他帶她沿著小河往北走了一英里左右,繞了一個大彎穿過樹林,盡量在樹蔭里蜿蜒行進。途中她看見四個毛茸茸的黑影消失在樹叢中,他告訴她那是野豬。他們經過一片鋪滿了睡蓮的寬廣水域時,一條短吻鱷看見了他們,匆忙潛入水中,攪起了猛烈的漩渦。她看見幾只沙袋鼠從馬的跟前跳開去。
一個多小時后,他們回到牧場住宅。盡管一路騎著馬,酷熱的太陽還是把琴曬得大汗淋漓,口渴難耐。她在門廊里喝了好幾馬克杯水,然后去浴室沖了個澡,換回自己涼快的衣服。
他們在門廊上吃午飯,牛排和面包果醬,如果再加上雞蛋,就和早飯一模一樣?!白貦煸谧鲲埛矫鏇]有什么想象力。”他抱歉地說。
“她看起來很疲倦,”琴說,“眼底下有大大的黑眼圈兒。喬,下午讓她休息吧,我來給你做晚飯。”
飯后,他讓她到空房間的床上小憩,但他們過去兩周都沒怎么見面,把寶貴的相處時間用來睡覺似乎太浪費了?!白屛覀兙驮谶@里坐著吧,”她說,“如果我睡著了,喬,那也沒辦法?!庇谑撬麄儼褍蓮堥L長的藤椅拉到微風習習的門廊角落,緊緊依偎在一起,十指緊扣。“只有這兩個月才熱得這么難受。到一月份就開始涼快起來,然后就該下雨了?!?/p>
“還不算太難受,”她說,“我記得在馬來亞的時候,有時也跟這里差不多一樣熱?!?/p>
她引他講牛場上的工作。當天早上她對該地區(qū)的地勢稍微有所了解,現在能夠更好地理解他曾經跟她說過的一些話?!懊磕赀@個時候都沒什么活,”他說,“這個時候,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每兩周去一次牛場的北部邊界,以防‘盜夫’。還要在那兒找一兩個地方暗藏食物??匆娔切┌〉呐r,就把它們射死。它們最不中用了。”
“‘盜夫’是什么,喬?”
“哦,‘盜夫’就是指偷牛賊。今年他們不太猖狂。牧工有時候把牛群從約克角的牛場趕到朱利亞克里克——他們經過牛場的時候,會順手牽走幾頭,混進自己的牛群里。當然了,那意味著要偽造烙印。在朱利亞有警察,在牛群上火車時會留心注意帶有新烙印的牲口。他們兩年前抓到了一個家伙,判了他六年。從那時起賊就少多了。嗯,現在麻煩的是‘迷盜小牛’?!?/p>
“什么是‘迷盜小?!?,喬?”她開始打瞌睡,但她想盡量了解更多事情。
“哦,小牛是指還沒打烙印的幼崽,都是每次集合之后才出生的。牛場上有一些家伙,甚至包括你最好的朋友,會潛入你的牛場,圍捕小牛后,把它們趕到自己的土地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那是你的牛。那就是‘迷盜小?!?。真是下作。當然了,由于沒有籬笆,總是會有小牛越過邊界,所以去集合的時候總會有一些混淆的。但在一些我工作過的牛場,在集合的季節(jié),未打烙印的小牛幾乎都不見了,都被其他牧場上的家伙偷走了?!?/p>
她說:“但那些小牛愿意留在新的土地上嗎?它們不會設法回到母親身邊嗎?”
他瞥了她一眼,很理解她為什么問這個問題?!皼]錯——如果你放它們走,它們就會回到母親身邊。它們會馬上回到自己的家園,找到原來的牛群,即使隔著五十英里遠。但這些家伙這么做: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個不起眼的地方修一個小畜欄,把你的小牛趕進去,把小牛關在里面四五天,不給吃不給喝——什么都不給它們。嗯,那樣做的話,小牛就變得有點神智錯亂了,忘掉原來的牛群和自己的母親。它們只想喝一口水,跟你我一樣。然后他們把小牛放出來,讓小牛在一個水坑里喝個夠。小牛口渴怕了,好幾個月都不會離開那個水坑,把自己的家園忘得一干二凈,只守著新家?!?/p>
她閉上眼,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夕陽西下,喬已經不在身邊。她起身去浴室用海綿擦臉,看見他在外面修理卡車引擎。她把自己收拾整齊,看看表,然后去察看廚房。
她想,用簡陋來形容這個廚房再貼切不過了。里面有一個燒柴的爐子,幸好沒有生火;還有一個點棉芯的油爐,就這些炊具。還有一個小小的煤油冰箱。一大堆煮熟的肉被存放在一個帶金屬網紗的食品櫥里,里頭的蒼蠅和外頭差不多一樣多。廚房用具都是老式的,又臟又少。這個廚房簡直是一個噩夢。琴覺得,正確的做法是把它燒掉后重新修建一個。她想知道這樣做是不是連帶著會把整座房子都燒掉。儲存柜里也沒什么東西,只有像面粉之類的主食,以及鹽和肥皂。
她把水壺放到爐子上,燒水泡茶,然后東翻西找,看看除了肉之外還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來做晚飯。米德赫斯特不缺雞蛋,她還找到一些變質奶酪。她去咨詢了一下喬,然后回到廚房,用了八個雞蛋給他做了一個奶酪卷蛋餅。他洗干凈手,看著她做飯?!芭叮咸?,”他說,“你在哪兒學的做飯?”
“在伊令?!彼f。那似乎離她非常遙遠:灰色的天空,高大的紅色公共汽車,還有地鐵的喧鬧聲。“我有一個小廚房,里面有一個電磁爐。我總是給自己燒一頓有兩道菜的晚飯?!?/p>
他窘迫地咧嘴笑道:“恐怕在內地找不到電磁爐。”
她輕握他的手?!拔抑姥?,喬。但在這里,我們有很多辦法使做飯變得容易一些?!彼麄円贿叧酝盹堃贿呎務搹N房和房子?!爸挥袕N房需要重新布置,”她說,“其他地方都已經很漂亮了?!?/p>
“在你住進來之前,我會在屋子里修一個廁所。”他向她承諾,“我到外頭去上廁所沒問題,但對你來講不太好。”
她笑道:“我不介意的,只要你能一直給我訂《星期六晚報》?!彼肿煲恍?,但她發(fā)現他正坐在這份報紙上?!坝行┑胤接谢S池,”他說,“他們在奧古斯塔斯修了一個,公爵和公爵夫人住在那里的時候。我想我們要等一陣子才能有一個?!?/p>
太陽下山時,他們坐著在門廊上吃晚飯,欣賞外面的風景,俯瞰小河和樹林,安靜地抽著煙談話。“你們下周干什么?”她問道,“會去鎮(zhèn)里嗎,喬?”
他點點頭?!拔抑芩牡臅r候會去,最遲周五去。我明天會去北部邊界巡視幾天,看看有沒有什么特別情況。”
她笑道:“去看住你的小牛?”
他咧嘴笑道:“沒錯。現在是旱季,小牛的腳印不太好找。我的牛場上有一個叫金塊的牧工,他可會找腳印了,哦,老天。我會帶上他一起去。我總覺得溫德米爾農場的唐·柯蒂斯對我的小牛虎視眈眈。”
“如果你發(fā)現了小牛的腳印一直從你的土地延伸至他的土地,那怎么辦?”
他咧嘴而笑?!白粉櫵鼈儯业剿鼈?,把它們趕回去?!彼f,“希望唐在我們這樣做的時候不會出現?!?/p>
當天晚上大約九點的時候,他開車送她回威爾斯鎮(zhèn)。他們在小鎮(zhèn)外面停了一會兒,以恰到好處的方式道別。他用手臂環(huán)著她,她依偎在他肩頭,聽樹林里的各種聲響——蛙聲、蛩鳴和夜鶯的歌聲?!澳阕〉倪@個地方真迷人,喬,”她說,“只差一個新廚房了。我很喜歡它,你不必擔心。”
他吻她?!澳惆徇M來的時候一切都會準備就緒的?!?/p>
“四月,”她說,“四月初,喬?!?/p>
十二月第一周,她的工廠開張了。三四天后,阿姬·托普抵達威爾斯鎮(zhèn)。開始的時候,她請了五個姑娘:茱迪·斯莫爾和她的朋友洛伊絲·斯特朗,由于肚子越來越明顯而被旅館開除了的安妮和兩個剛畢業(yè)的十五歲姑娘。琴要求她們工作時必須穿著綠色制服外套,一方面可以讓她們看起來干凈整潔,另一方面也能表明這是一份固定工作。琴還在墻上掛了一面鏡子,讓她們可以看到自己的模樣。
她從一開始就發(fā)現那些十五歲的姑娘是最好的雇員。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姑娘能適應固定的工作時間,但來自內地家庭的女孩很難靜下心來工作,適應能力不如她們。有些姑娘已經離開學校好幾年了,有些甚至連學都沒上過,她們非常厭煩這種單調乏味的工作。她從凱恩斯預訂了一個帶有自動更換唱片功能的留聲機和一些唱片,試圖給她們的工作增添一些樂趣。這些音樂自然激發(fā)了整個威爾斯鎮(zhèn)的興趣,給小鎮(zhèn)帶來了不少歡樂,并可能對年紀大一些的姑娘有一點幫助,盡管幫助不大。但工廠的主要吸引力來自空調。
空調是最好的招聘廣告。夏季炎熱潮濕,午間氣溫高達一百到一百一十度。她設法把工廠的室內溫度保持在七十度左右,這樣姑娘們工作起來不會滿手是汗。對于姑娘們來說,在工廠工作意味著能夠暫時逃離陣陣熱浪,穿上時髦的制服,舒舒服服地邊工作邊聽音樂,以及在周末領到工資。工廠打從一開始就備受青睞,琴絲毫不必為招不滿人而發(fā)愁。不過,在開頭幾個月,五個就很足夠了。
工廠開業(yè)后,她花了兩周時間,緊張忙碌地裝修冰室和購進存貨。她決心要趕在圣誕前開始營業(yè),并成功地在12月20日實現了目標。她接受了喬的建議,先將一半計劃付諸實踐,專供土著消費的冰室暫緩開張,等他們確有這方面的需求再說。這省卻了她雇用一個非白人姑娘的工資和裝潢冰室的費用。實際上,差不多一年之后,土著對冰淇淋的需求量才上升了。土著牧工開始擠在廚房門后購買冰淇淋汽水。第二年九月,土著冰室開張了。
第一家冰室開張那天下午,她和喬一起頭頂烈日站在大街上,欣賞她的工作成果。冰室和工廠在主街道上幾乎并排而立。工廠門窗緊閉,以免走漏冷氣,但他們仍然可以聽到姑娘們邊做鞋邊唱歌。圣誕節(jié)臨近,她們在唱頌歌——《神圣夜》、《仁君溫瑟拉》和《冬雪里的風景》。襯衫黏住了她的背部,她挪動肩頭透氣?!班?,該建的都建好了,”她說,“現在就要看它們能不能掙錢了?!?/p>
“來,我請你喝杯汽水,”他說,“給你捧捧場?!彼麄冏哌M冰室,從柜臺后面的露絲·索耶那兒買了一杯汽水?!氨铱隙軖赍X?!彼f,“我不知道工廠怎么樣,但冰室應該沒問題。我之前和喬治·康納在旅館談話,你的冰室開張后,他非常擔心酒吧的生意?!?/p>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擔心的,”她說,“我又不打算賣啤酒?!?/p>
“但你打算向牧工賣飲料。”他說,“如果別人也開一個冰室跟你搶生意,你肯定會生氣吧?”
她笑道:“我想我會氣個半死。但我覺得我不會搶光酒吧的生意,喬?!?/p>
“不管怎樣,我覺得你會做得不錯。”他們坐在鉻玻璃頂小桌子旁邊,彼特·弗萊徹扭扭捏捏地走進來,不聲不響地到柜臺前點了一個冰淇淋,并開始和露絲·索耶搭話。喬說:“可憐的老喬治·康納。”兩人會心一笑,他接著說:“我敢打賭露絲頂多能在這兒干六個月?!?/p>
琴上個月經常和露絲·索耶見面?!拔腋愦蛸€,”她說,“賭一英鎊,她從現在起一年之內還會在這兒,喬。”他們按照當地規(guī)矩握手成交?!叭绻阙A了,”他說,“就真是奇跡。”
現在生意已經順利開張,她卻累壞了。烈日炎炎,她無精打采,精疲力竭。她想晚上跟喬去米德赫斯特,在那里安安靜靜地住一兩天,睡睡覺,騎騎馬,和小沙袋鼠一起玩耍。但一種審慎的本能警告她,千萬別以此等孟浪行為觸犯當地的鄉(xiāng)下道德準則。如果她希望自己已經著手為當地女性所做的一切取得成功,她自己的行為一定要在道德上無可指責。她知道,如果內地的母親們知道她在米德赫斯特和喬·哈曼過夜,她們是不會愿意把女兒交到她手里的。如果老板娘言行有失檢點,已婚男人也不會愿意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帶去她的冰室消費。
那是一個周三,但周日對琴來說已經不再是一個休息日,因為周日很可能是冰淇淋和軟飲料最暢銷的日子。她跟喬說好,黎明時分他去旅館接她,帶她去米德赫斯特玩一天。她向他道別,一等工廠下班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中途只停下來看了一眼從工廠出來去冰室吃甜點的姑娘們。她一進房間就一頭倒在床上,精疲力竭,累得連晚飯都沒吃。工廠里的空氣清新涼爽,因為空調整天開著。她換上睡衣,在涼快的房間里蒙頭大睡。她就這樣睡了十二個小時。
自從那個周日之后,她又到米德赫斯特玩了幾次,在鄧肯先生的商店給自己買了一條牧工騎馬褲,打算騎馬的時候穿,還買了一雙用松緊帶綁邊的牧工騎馬靴來配它。她一大早出來跟喬會合,胳膊底下夾著一小捆騎馬用具,和他一起上了越野車。像往常一樣,他們把車開到鎮(zhèn)子外面后就停下來談情說愛。他抱著她問道:“你今早感覺怎么樣?”
她笑道:“我現在好多了,喬。我想,終于順利開張了,可以暫時松一口氣。我一離開你就上床睡覺了,睡死過去,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我現在感覺很好。”
“今天好好放松一下?!彼f。
她輕撫他的頭發(fā)?!坝H愛的喬。從現在開始,一切都會越來越順利。”
“這種鬼天氣很快就會結束,”他說,“這周之內就會開始下雨,然后就開始涼快了?!?/p>
過了一會兒,他們駕車繼續(xù)前進?!皢?,”她說,“我這周和銀行經理吵了一大架——沃特金斯先生。你聽說了嗎?”
他咧嘴一笑?!拔掖_實聽到了一些傳言,”他承認,“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都怪那些蒼蠅,”她說,“周五那天太熱了,我又太累了。我走進那個令人痛苦的小銀行,想兌現工資支票。你也知道,那里總是飛滿了蒼蠅,我又必須等一會兒才能辦事。蒼蠅在我全身上下爬來爬去,在我的頭發(fā)里、嘴巴里和眼睛里。我想我當時汗流浹背,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喬。我錯了。”
“那個銀行真是糟糕透頂。”他說,“真是的,怎么會有那么多蒼蠅呢?你說什么了?”
“什么都說了,”她坦白道,“我告訴他,我要取消賬戶,因為我無法忍受他那些該死的蒼蠅;我說我要去凱恩斯的銀行開戶,每周坐空中列車去凱恩斯取現金。我說我要寫信到他的悉尼總部,告訴他們?yōu)槭裁次乙@么做;我說我要寫信到新南威爾士銀行,如果他們在這里開一個沒有蒼蠅的支行,我就在他們銀行開戶;我說我用敵敵畏噴霧,我的工廠里就沒有蒼蠅,我也無法容忍在我的銀行里有蒼蠅。我說他應該給威爾斯鎮(zhèn)樹立一個榜樣,而不是……”她停住了。
“而不是什么?”他問。
她虛弱地說:“我忘記自己說什么了?!?/p>
他直直盯著前方的路?!拔掖_實在酒吧里聽到別人說,你告訴他,他應該樹立起一個好榜樣,而不是傻坐在那兒撓屁股。”
“哦,喬,我不可能說了那樣的話!”
他咧嘴笑道:“威爾斯鎮(zhèn)的人就是這么跟我說的?!?/p>
“哦……”他們默默地往前開了一段路?!拔抑芪迦フ宜狼福彼f,“在那種地方吵架可不太好?!?/p>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道歉,”他反對道,“應該是他向你道歉才對。畢竟你才是客戶啊?!彼D了頓,“我周五先去那兒看看他怎么樣,”他建議道,“我知道周六的時候他買了十加侖的敵敵畏噴霧,阿爾·伯恩斯告訴我的?!?/p>
他們到達米德赫斯特后,他馬上讓她坐在門廊角落的一張長凳上,并用冰箱里的冷水給她做了一杯檸檬茶。他命令她定定地坐在原地吃早飯,親自用托盤端了一杯茶、一個水煮雞蛋和一些黃油面包給她。她坐在那里,身心放松,任倦意肆意擴散,任他體貼地在身邊為自己忙前忙后,感到心滿意足。天變熱時,他提議她去空房間的床上躺下,把房間兩頭的雙層門打開通風。他咧嘴笑著向她承諾,他經過門廊時保證不往里偷看。她相信了他,在空房間里幾乎脫得一絲不掛,躺倒在床上,在炎熱的中午昏昏睡去。
她醒來時已經差不多四點了,她感到涼快清新,輕松自在,精力充沛。她繼續(xù)躺了一會兒,疑心他也許偷窺了。然后她起來套上連衣裙去洗澡,在溫暖的水流下洗了很久。不久,她容光煥發(fā)地到門廊上尋找他,對他的寬容大度充滿感激。她發(fā)現他坐在地板上,用棕櫚葉、針和蠟線修補一個馬勒。她俯身吻他,說:“多謝你所做的一切,喬。我睡得很舒服。”然后她說,“我們吃完飯可以去騎馬嗎?”
“還是有點兒熱,”他說,“你想去騎馬嗎?”
“我想去,”她說,“我想學會騎馬的正確方法?!?/p>
他說:“你上一次騎得挺好的?!彼@次的坐騎升級了,從十四歲的伯母變成精力更加充沛的薩利。她開始慢慢學會如何騎馬小跑。她發(fā)現,在那種氣候里騎馬小跑,人流的汗比馬還要多,并且令她肌肉酸疼,第二天彎腰坐下來都困難。但她知道這種鍛煉對她有好處。在這個年紀才開始學習騎馬,她永遠成不了一個好騎師。但她還是決心要具備騎馬的能力,因為馬在這個地區(qū)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
他們那晚騎了一個半小時,暮色初降時回到米德赫斯特。他不允許她繼續(xù)留在外面,盡管她并不急著回去?!拔椰F在一點兒也不累,”她說,“我好像找到了竅門,喬。騎薩利比騎伯母輕松多了?!?/p>
“是的,”他說,“馬越好,騎手就越輕松,只要你能駕馭它?!?/p>
“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去北部邊界,”她說,“不過我想要等我們結婚之后?!?/p>
他咧嘴笑道:“如果你結婚之前就跟我去,威爾斯鎮(zhèn)那些老古板肯定會說個沒完?!?/p>
“以我現在的水平,可以跟你去了嗎?”
“哦,是的,”他說,“只要你放松下來,就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薩利背上。我白天從來不會騎行超過二十英里,即使有特別的理由也不會?!?/p>
他開越野車送她回威爾斯鎮(zhèn)。他們互吻晚安時,他說他下周會進鎮(zhèn)一趟。她那晚上床時,但覺神清氣爽,清靜的一天使她徹底恢復了精神。
她周五照常去銀行兌現工資支票。她發(fā)現人們正在重新粉刷墻壁,銀行里連一只蒼蠅也看不見。沃特金斯先生在一旁忙自己的事情,沒理會她。年輕的銀行辦事員萊恩·詹士把錢遞給她,笑得合不攏嘴,還向她使眼色。她周六下午又看見了萊恩,他帶多麗絲·納什進冰室買冰淇淋汽水。他向她露齒而笑,說:“銀行煥然一新了吧,佩吉特小姐?”
“我昨天去那里了,”她說,“你們正在重新粉刷墻壁?!?/p>
“沒錯,”他說,“多得你仗義執(zhí)言?!?/p>
“他是不是很生氣?”
“實際上并沒有,”那男孩兒說,“他早就想把銀行重新裝飾一番了,但又擔心總部有意見。銀行在這種地方沒什么生意。嗯,現在他終于付諸行動了?!?/p>
“我很抱歉,我太魯莽了。”她說,“有機會的話,請代我向他道歉?!?/p>
“我會的?!彼蛩兄Z,“你說得真好,我們好久沒笑得那么痛快了。其實我也討厭那些蒼蠅。”
冰室開張的第一個周日,她和露絲·索耶一起一直從早上九點工作到晚上十點。她們售出了一百八十二個冰淇淋,每個一先令,以及三百四十一杯軟飲料,每杯六便士。打烊后,精疲力竭的琴在收銀機旁數錢。“十七鎊十三先令,”她說,一邊有點不敢相信地望著露絲,“對于一個一共只有一百四十六人的小鎮(zhèn)來說還真不少。人均花了多少錢?”
“大概兩先令六便士吧,是不是?”
“你覺得生意會一直這么興隆嗎?”
“為什么不呢?今天還有很多人沒來呢。今天的客人幾乎都光顧了兩到三次,茱迪肯定花了有十先令?!?/p>
“她會消化不良的。”她說,“她會生病,那樣就沒人來光顧我們了。走,回去睡覺吧?!?/p>
圣誕節(jié)那天,冰室在午飯時間后開始營業(yè),下午和晚上一共賺了二十鎊。那天晚上,她把留聲機從工廠搬到冰室,播放舞曲,音樂和彩光從冰室的木縫里流淌而出,驅散了主街道的荒寂和黑暗。在居民眼中,就仿佛曼利海灘的一塊碎片驀然掉落在威爾斯鎮(zhèn)。一些年老色衰的女人被音樂和彩光吸引,突然冒了出來,帶著同樣衰老的男人一起走進冰室喝冰淇淋汽水。盡管冰室仍然擠滿了人,她于十點準時打烊。她認為最好從一開始就堅決執(zhí)行原定的打烊時間,不要讓這個鄉(xiāng)村社區(qū)沾染上熬夜的壞習慣。
工廠在阿姬的監(jiān)督下運作平穩(wěn)。圣誕剛結束,她們就運送了兩木箱皮鞋去福賽斯,通過鐵路運到布里斯班,再通過輪船運往英國。她之前已經用航空郵件給帕克和利維公司寄去了一些樣本。
雨季在節(jié)禮日那天降臨。之前有過一兩次短時陣雨,但那天大塊大塊的云聚集起來,形成高高的積雨云山峰,覆滿了整個天空,以致天昏地暗。然后下起了瓢潑大雨,銀河倒瀉一般下個不停。剛開始的時候,氣溫并沒有下降,濕度卻變得非常大,感覺比旱季更糟糕。工廠里即使只有七十度,姑娘們依然汗流如注,阿姬·托普不得不推遲最后的工序,集中精力完成制鞋初期那些精密程度較低的工序。
新年后不久,琴跟喬去米德赫斯特玩了一天。像往常一樣,他破曉時分就來接她。這是一個風雨如晦的黎明,非常炎熱。她迅速從房間門口跑上越野車的駕駛室。到那個時候,她已經習慣了一會兒渾身濕透,一會兒又干透,如此反復。雨水的溫度和體溫差不多,患傷風的機會微乎其微。她上車時說:“小河現在都變成什么樣了,喬?”
“正在上漲,”他說,“現在還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不久就無法從米德赫斯特開車去威爾斯鎮(zhèn)了。這種狀況要持續(xù)幾周,如果他們一定要見面,他只能騎馬去。他過去一兩周一直在給牧場住宅儲備食物。
威爾斯鎮(zhèn)和米德赫斯特之間有兩條小河,河底很寬,滿是沙子和大石塊。旱季時,干枯的河道又熱又荒蕪,現在卻變成了兩條寬闊的黃色河流,奔流的河水渾濁不堪,讓她心生恐懼。車子開到第一條小河的岸邊時,她說:“我們能過去嗎,喬?”
“沒問題,”他說,“只有一英尺深。你看見那兒那棵樹了嗎?有一根樹枝垂下來的那棵。那根樹枝被淹沒時,水就有點兒深了。”
他們開著越野車艱難地涉水而行,在另一邊上了岸。他們以同樣的方式涉水經過了第二條小溪。他們像往常一樣按時抵達牧場住宅吃早飯。依舊大雨滂沱,無法開展任何戶外活動。他們早飯后開始設計新廚房和他決心一定要修好的廁所。
那天早晨,在他們西邊四百英里處的凱恩斯,杰奎琳·培根小心翼翼地在雨中走過人行道,從家去凱恩斯急救中心和消防站。她匆忙從消防車中穿過,把傘上的雨水抖掉。她向其中一個當值的消防員說:“老天,這雨下的?!?/p>
他吮吸著空煙斗,盯著外面的雨。“對鴨子們來講,還真是好天氣啊。”
閃閃發(fā)亮的消防車停放在主樓里,她走進她在主樓外面的小辦公室。她掃了一眼掛鐘,還有三分鐘時間。那個房間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一個麥克風和一疊小書寫紙。屋子里還有兩臺高高的無線電裝置。書寫紙前面放著一組操作儀器。她把無線電裝置的三個開關打開,啟動機器,脫下濕答答的大衣和帽子。然后她拿起鉛筆,把書寫紙拉到面前,再拉過來一張卡片,卡片上面有一長串通信呼號和牛場名字。她坐下來,開始每日的常規(guī)工作。
她轉動一個在她面前的旋鈕,說:“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查理女王呼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查理女王呼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如果你聽到第八區(qū)查理女王的呼叫,請回話。報文完,請回復!”她又轉動了一下旋鈕。
她面前的揚聲器發(fā)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暗诎藚^(qū)查理女王,第八區(qū)查理女王,這是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你能聽到嗎,杰姬?”
培根小姐轉動了一下旋鈕,然后說:“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我能聽得很清楚,音量大概為四。你們那邊的天氣怎么樣,科比特太太?報文完,請回復!”
“哦,天啊,”揚聲器說,“這里簡直是傾盆大雨。這雨太可愛了,吉姆說我們可把它盼來了。我相信天氣已經開始變涼了。報文完,請回復!”
“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培根小姐說,“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我們這里的雨也不小。我沒有任何新消息要告訴你,科比特太太,但如果你那邊有人要來喬治城,請幫忙捎話給卡特太太,說她兒子羅尼昨晚從麥基坐火車來凱恩斯,并將繼續(xù)坐火車去福賽斯。他將于周四上午抵達福賽斯,所以周四晚上能到家。收文悉否,科比特太太?報文完,請回復!”
揚聲器說:“收文悉,杰姬。我們的一個牧工或者吉姆今天晚些時候會去喬治城,我保證把消息轉達給卡特太太。報文完!”
“第八區(qū)泰爾面包師,”培根小姐說,“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科比特太太。通話到此為止。請繼續(xù)收聽廣播。第八區(qū)輕松維克多,第八區(qū)輕松維克多,第八區(qū)查理女王呼叫第八區(qū)輕松維克多。如果你能聽到的話,請回話,馬歇爾太太。報文完,請回復!”
毫無回音。培根小姐繼續(xù)呼叫了一會兒第八區(qū)輕松維克多。但她知道馬歇爾太太習慣在早晨廣播時段喂雞,一般都等晚間廣播時段再回話。她發(fā)出了規(guī)定次數的呼叫,便繼續(xù)呼叫下一個?!暗诎藚^(qū)豪奶奶,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然后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話,“如果你能聽見,第八區(qū)豪奶奶,請回話。報文完,請回復!”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第八區(qū)查理女王,這是第八區(qū)豪奶奶。報文完!”
培根小姐說:“第八區(qū)豪奶奶,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我有一封你的電報,格斯林先生。你有鉛筆和紙嗎?我只能等一分鐘。注意,只有一分鐘,你準備好后,請呼叫我。報文完!”
她等他再次呼叫她時說:“第八區(qū)豪奶奶,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你的電報來自湯斯維爾,提道莫莉昨晚七點產子,重八鎊四盎司,母子平安。署名是:伯特。收到了嗎,格斯林先生?報文完,請回復!”
揚聲器說:“我收到了。又是一個男孩兒。報文完!”
培根小姐說:“如此順利真是太讓人高興了。你給莫莉寫信的時候,請轉達我的祝福,好不好,格斯林先生?請問還有別的事情嗎?報文完!”
揚聲器說:“我會好好想想怎么回電,杰姬,并在晚間廣播時段告訴你。報文完,請回復!”
她說:“好的,格斯林先生,我將等候你的消息。通話到此為止。第八區(qū)尤克條款,第八區(qū)查理女王呼叫第八區(qū)尤克條款?!彼^續(xù)工作。
二十分鐘后,她仍然在收發(fā)消息?!暗诎藚^(qū)能人喬治,第八區(qū)能人喬治,如果你能聽到第八區(qū)查理女王,請回話。報文完!”
揚聲器傳來一連串帶著抽泣聲的話語。說話人身處三百英里之外,聲音受到靜電的嚴重干擾?!芭?,杰姬,收到你的呼叫我太高興了。我們這里出了大事。唐的馬昨晚回來了。兩點時我聽到馬回來的聲音,覺得很奇怪。唐從來不在夜間趕路,因為路上有很多樹。然后我又想了想,覺得不對勁兒,因為只聽到一匹馬的聲音,而唐去的時候帶著薩姆遜一起。于是我起床望向窗外。我看不見馬,哦,天啊,于是我就拿起手電筒,穿上大衣走進雨里。哦,天啊,我看見了唐騎走的那匹馬朱比利,上好了鞍,裝備齊全,但唐沒回來。我太害怕了?!甭曇糁饾u變成一連串抽泣聲。
培根小姐呆呆地坐在麥克風前,一只手放在旋鈕上,聽著通過載波從另一頭傳來的低泣聲,縱使飽受靜電干擾仍然聲聲刺耳。在海倫·柯蒂斯平靜下來并記起把旋鈕旋至“接收”之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迅速掃了一眼面前的單子,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從椅子上起身,開門向當值的消防員說:“弗雷德,請打電話給巴爾內斯先生,如果可以的話請讓他下來。溫德米爾出事兒了。”
她回到椅子上。此時,揚聲器里傳出一個尖銳的外差尖叫聲,淹沒了抽泣聲,似乎是某個表示同情的愚蠢女人試圖在相同的波段上回話,但聲音含混不清。她耐心地坐著,等待干擾消失,在她們記起來進行常規(guī)操作之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外差停止了,海倫·柯蒂斯仍然在三百英里外的麥克風前抽泣著,頭頂上方掛著一幅彩畫,畫著身披加冕長袍的國王和王后,收音機上放著他們女兒的婚紗照。然后她說:“杰姬,杰姬,你在嗎?哦,我忘了。報文完!”
培根小姐轉動旋鈕,說:“好的,海倫,這是杰姬。請各位注意,第八區(qū)查理女王正在和能人喬治通話。請所有人停止通話,不要插話。你們可以守聽,但不要插話。如果有人能幫得上忙,我會呼叫他??碌偎固易尭ダ椎麓螂娫捊o巴爾內斯先生,請他下來?,F在請你保持冷靜,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會記下來。請記住你的操作規(guī)程,如果你想聽到我的回復,請轉動旋鈕。請別太擔心,海倫,請冷靜地告訴我具體情況。報文完,請回復!”
揚聲器說:“哦,杰姬。能聽到你的聲音實在是太好了。我身邊只剩下土著了。戴夫放假了,彼特去了諾曼頓。事情是這樣的。唐三天前帶著薩姆遜一起去牛場上的失望溪,說自己會離開兩天。他們沒有按期回來,我并不擔心,因為下雨了。我想他們要繞遠路,因為小溪漲滿了。然后,昨晚只有唐的馬自己回來了,薩姆遜也失蹤了。薩姆遜是我們新請的土著牧工。我這兒有一個名叫莊尼·沃克的牧工很擅長跟蹤腳印,他一大早就出門了,騎著馬沿腳印原路返回。但他一個小時前返回牧場住宅,報告說情況很糟糕,因為雨水把腳印都沖走了,他只能跟蹤到三英里遠?,F在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苯酉聛硎且魂嚦聊缓笏f:“哦,報文完!”
培根小姐的書寫紙上寫滿了潦草的筆記。她轉動旋鈕,說:“這是杰姬,海倫。請告訴我,你們南北邊上都有什么牛場?報文完?!?/p>
“北方是卡萊爾農場,杰姬——那是埃迪·佩吉的農場。南方是米德赫斯特農場,東方是派力肯農場。米德赫斯特的經理是喬·哈曼,派力肯是萊恩·德賴弗。不過我想米德赫斯特沒有廣播。報文完?!?/p>
培根小姐說:“好的,海倫,我會嘗試呼叫他們。請在座位上守聽,因為巴爾內斯先生來了后要跟你說話?,F在我要接通卡萊爾農場。我有第八區(qū)小狗糖果給第八區(qū)吉格舞威廉的電報,等我一有空就轉達給他們。第八區(qū)查理彼特,第八區(qū)查理彼特,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如果你聽到我的呼叫,第八區(qū)查理彼特,請回話。報文完。”
她轉動旋鈕,聽到埃迪·佩吉不緊不慢的聲音,松了一口氣。“第八區(qū)查理女王,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彼特。我聽到了你和杰姬的所有通話。弗雷德·道森和我在一起,我們會盡快去溫德米爾了解情況。請告訴海倫我們大約四小時后到達她家,到時再見機行事。你會保持守聽嗎?報文完?!?/p>
她說:“沒問題,佩吉先生。我們會一直在原地守聽,直至進入值班時間。值班時間內從整點到整點過十分都會有人守聽。收文悉否?報文完。”
他說:“好的,杰姬,收文悉。我現在停止通話去備鞍。你今天不會再聽到我的聲音了,奧利弗不會操作機器。我走了。”
她接下來呼叫派力肯,但沒有回音。她隨后呼叫第八區(qū)愛麥克,即威爾斯鎮(zhèn)騎警局,并馬上接通了海恩斯中士。他說:“好的,杰姬,我都聽見了。我會派菲爾·鄧肯和一個善于尋找腳印的手下處理此事,并盡量派一個牧工跟著他們。我會讓路過米德赫斯特的人把這件事情告訴喬·哈曼。請告訴巴爾內斯先生,鄧肯警員將于今天下午三四點鐘到達溫德米爾。關于守聽的信息已收悉。你真是個好姑娘。完畢?!?/p>
盡管出了這么大一件事情,那天余下的常規(guī)工作仍然要完成。培根小姐說:“第八區(qū)小狗糖果,這是第八區(qū)查理女王。我有一封給第八區(qū)小狗糖果的電報,如果第八區(qū)小狗糖果聽到第八區(qū)查理女王的呼叫,請回話。完畢?!彼^續(xù)工作。
大約中午時分,琴正在米德赫斯特和喬·哈曼一起測量廚房,在書寫紙上做計劃,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外面還在下著雨,但是雨勢稍小。他們走到房子的另一頭,看見彼特·弗萊徹把馬交給月光并走上門廊。他頭戴寬松的牧工帽,淋成落湯雞。上樓梯時,他的靴子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他說:“你們收聽廣播了嗎?”
“沒有。怎么了?”
“溫德米爾那邊出了點狀況,”牧工說,“三天前唐·柯蒂斯帶著一個土著牧工去牧場的北部邊界,現在只有馬自己回來了?!?/p>
“有沒有引馬沿路返回?”喬馬上問。
“試過了,但找不到路。所有腳印都被沖掉了?!蹦凉ぷ陂T廊邊緣上,脫掉靴子,把里面的水倒掉,很快就倒出來一攤水。“杰姬·培根,在凱恩斯廣播站工作的女孩兒,在早晨廣播時段收到這個消息。她呼叫了海恩斯中士,中士派了菲爾·鄧肯去溫德米爾。菲爾正在去那兒的路上,和阿爾·伯恩斯一起。我說我會路過這邊并順道告訴你。埃迪·佩吉和弗雷德·道森已經一起出發(fā)從卡萊爾去溫德米爾了?!?/p>
喬問:“唐帶著哪個土著牧工去的?”
“一個叫作薩姆遜的小伙兒,來自米切爾里弗。他跟著唐工作有大約一個月了?!?/p>
“他們知道他去牛場的什么地方嗎?”
“北邊,失望溪那兒?!?/p>
“看在基督的分上,”喬說,“那我知道他去那兒干什么了?!鼻倏粗齑骄o繃。
“去干什么?”彼特問。
“他又在打我的小牛的主意,”喬說,“那個強盜在那兒修了一個小牛畜欄。”
“你怎么知道的?”彼特問。
“被我發(fā)現了,”他說,“我來告訴你畜欄在哪兒。你知道失望溪從哪兒流入菲什里弗嗎?”牧工點點頭?!班牛瑥哪莾貉厥嫌巫叽蠹s四英里,就會看見一個小島,小島旁邊有一條從北面流進來的小溪。嗯,繼續(xù)往前走大約一英里,就會看見失望溪北面有一大片茂密的樹林,后面有一個小小的荒山。你不可能搞錯的。小牛畜欄就在那片樹林后面,在荒山腳下。如果你爬到那個山上——它只有十五英尺高——就會看見南面的小牛畜欄?!彼D了頓,“如果你跟搜索救援隊一起去,我建議你們先去那兒找找。”
“謝謝你,喬,”彼特說,“我到溫德米爾就告訴他們?!?/p>
“是的,你最好告訴他們。我想柯蒂斯太太對此一無所知?!?/p>
琴一直在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加入這個談話,因為他們談論的事情對她而言非常陌生。但現在她說:“你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喬?”
他轉向她:“圣誕剛結束時,我和布爾內維爾一起去了一次北部邊界,我發(fā)現小牛好像變少了。于是我讓布爾內維爾跟蹤小牛的腳印。那時基本還沒開始下雨,所以腳印很清晰??ㄌ刭囂睾泳驮谀莾?,我們把它當作牛場邊界。我們跟蹤腳印過了河,一直去到溫德米爾。那兒有兩匹馬,還有很多小牛。就像我之前說的,我找到了畜欄,小牛都被關在畜欄里,關了有兩三天了。當然了,我把它們放了出來,并把它們趕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把它們從第一個水坑邊上趕走了,哦,老天?!?/p>
彼特問道:“畜欄里有多少頭小牛,喬?”
“四十七頭。”
“都是未打烙印的?”
“哦,是的?!眴搪牫隽怂南彝庵簦罡姓痼@。
“唐不會做那種事的?!彼f。
牧工穿上鞋子并站起身來?!澳愦蛩阍趺醋??跟我一起去嗎?”
“不?!眴搪鼗卮鸬?,“我想我會直接去米德赫斯特的北部邊界,他是從那兒把小牛偷走的。也許他還想再偷一些,結果在那兒出了意外。那在卡特賴特河南面,我們修的新鉆頭往東。如果我在我的土地上沒發(fā)現他的蹤跡,我會跟蹤他把小牛趕去畜欄時留下的腳印。說不定我明天或者后天的時候會在那兒附近跟你會合?!?/p>
彼特點點頭:“我會轉達給菲爾的?!?/p>
“請告訴他,我會帶上布爾內維爾一起去。我開越野車把佩吉特小姐送回威爾斯鎮(zhèn)后就馬上出發(fā)?!?/p>
在那種大雨滂沱的天氣下,開越野車跑四十英里需要花差不多三個小時。琴說:“喬,不用管我。我留在這里等你回來。你馬上跟彼特走吧?!?/p>
他猶豫了?!拔铱赡軙x開好幾天?!?/p>
“嗯,那我就騎薩利回去。我可以帶上一個土著,讓他把薩利騎回來?!?/p>
“這樣也行,”他慢慢地說,“月光會留在這兒,可以讓他跟你一起回去。我?guī)е紶杻染S爾?!?/p>
“好的,”她說,“那完全沒問題。戴夫什么時候回來?”
“應該是這個下午吧。”他說。他轉向彼特?!拔易尲贰愞r放假了,戴夫去諾曼頓找一個年輕女護士,但他今天就會回來?!?/p>
琴說:“我會留在這里等戴夫回來,以防萬一,喬。”
他向她微笑?!班牛强蓭土舜竺α?。我不想只留下牧工。我會告訴月光,讓他領你進鎮(zhèn),你想什么時候走都可以?!彼D向彼特。“要不要換一匹馬?”
“不用了吧。這兒離溫德米爾大概有四十英里遠?”
“沒錯。過了這條河,你就能找到一條直達那兒的小路。最近沒什么人走那條路,如果你找不著它,就往北騎去吉爾伯特河。沿河騎一兩英里就會見到一座小木屋,杰夫·波科克捕獵鱷魚時就住在那座屋子里。從那兒往北騎大概兩英里,有一個可以騎馬橫穿的淺灘。從那兒往北騎大約十英里,就能找到他們從牧場住宅去威爾斯鎮(zhèn)的路。你不可能搞錯的?!?/p>
“好的。”
“要不要帶點食物?”
牧工搖搖頭?!拔疫€是盡快上路吧。”
他們走下樓梯到院子里去,看著他裝好馬鞍后離開。雨實際已經停了,但依然天色陰沉,烏云密布。喬轉向她。“很抱歉,”他輕輕地說,“今兒我們什么都干不了了。你確定和月光一起騎馬進鎮(zhèn)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她說,“你必須趕緊出發(fā)。”
她匆忙進屋催促棕欖給他們做一點午飯和食物,好讓他們能帶著在路上吃。男人們正在院子里備鞍。他們準備帶上各自的乘用馬和一匹馱馬,讓馱馬背著一個帳篷和露營裝備。喬認為只需帶上少量質量極差的食物,她感到心疼萬分。他從食品櫥里拿出一大塊煮過了頭的肉,把這塊黑得可怖的東西連同三條面包一起扔進一個袋子里,抓了幾把茶葉放進一個可可罐里,再抓了幾把糖放進另一個罐子里。那就是他的全部食物,但他卻不知道要在旅途上耽擱多久。她在一旁看著他埋頭作準備,沒有干涉,因為不想打擾到他。但她把這一切記在心里,也許將來能派上用場。
他在門廊上和她吻別,她和他一起走下樓梯到院子里?!罢疹櫤米约?,喬。”她說。
他咧嘴一笑?!跋轮茉谕査规?zhèn)見?!比缓笏T馬小跑著出了大門,布爾內維爾在他旁邊,后面牽著馱馬。然后她就孤零零地跟土著一起留在了米德赫斯特。
雨又開始下。她走上門廊。喬走了,棕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門廊上空蕩蕩靜悄悄的。雨不斷地打在鐵屋頂上,叮叮咚咚作響。她突然想到,可能整件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唐·柯蒂斯可能已經回到了溫德米爾,喬可能白跑了一趟。米德赫斯特居然沒有無線電收發(fā)機,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確實,他們離醫(yī)院只有二十英里,如果是他們自己發(fā)生意外,并不需要使用收發(fā)機。但如果遇到像現在這種讓人牽腸掛肚的情況,沒有收發(fā)機就太不方便了。她打定主意,等他們結婚后,一定要在米德赫斯特買一臺發(fā)報機。這年頭,沒有收發(fā)機的牛場太落伍了。
她之前從未試過孤身一人留在米德赫斯特。她一個一個地走遍了所有房間,步履緩慢,左思右想。沙袋鼠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她時不時把手放下來愛撫它,它輕輕地啃她的手指頭。她在他的房間里停留了很長時間,手指劃過粗糙的裝備和衣服,它們就是喬的全部家當。他的生活太簡陋了。然而,就是在這個房間里,他夢想并計劃了去英國追尋她的偉大旅程。這個旅程在諾爾·斯特拉坎的辦公室里戛然而止。最后一次去贊善里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大概三點的時候,戴夫·霍普回來了。彼特·弗萊徹早上過來的時候,他正騎著馬冒雨從威爾斯鎮(zhèn)往回趕。他在途中遇到一輛從諾曼頓開來的卡車,搭了一程便車。他在威爾斯鎮(zhèn)聽說了所有關于溫德米爾的事情。他臨近中午才離開威爾斯鎮(zhèn),知道很多廣播上沒說的新消息。他告訴她,那個土著牧工薩姆遜已經回到牧場住宅了。
“他們好像正在找一些小牛,”他說,“在牛場北面的失望溪附近。他們出于某種原因各走各路。他們離開營地時約好晚上回去會合。唐那晚沒回營地,土著在黑暗中也無法找到他的腳印。第二天早晨,整個地方都被水淹了,土著壓根無法找到他的腳印。就是這樣了。”
他們在門廊上談論了一會兒此事。在離他們三四十英里外的某個地方,肯定有一個男人躺在地上,身受重傷。只能確定他身處一個方圓三十英里的地區(qū)內。他可能躺在一個樹叢底下,并且很可能那時已經失去了意識。要找到他無異于大海撈針。
“你最好去幫他們,戴夫,”琴最后說,“這里沒什么事情。我留下來料理家務?!?/p>
他起了點疑心?!肮壬o我分派任務了嗎?”
“他什么也沒說。我跟他說我會留在這里等你回來。如果牛場上只剩下土著的話,他覺得不太妥當。我會留在這里,戴夫,直到有其他白人過來。你去溫德米爾加入他們吧,那樣做最好了?!?/p>
“留在這兒無所事事確實是很不仗義?!彼姓J。
下午晚些時候,她打發(fā)他走了。那時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他很高興能在夜色中趕路,因為他很熟悉溫德米爾牛場?,F在又剩下她自己一個人了,琴繼續(xù)設計廚房,滿懷憧憬地把它設計成理想中的模樣。她要讓喬把舊廚房全部拆掉,從頭修起。過了一會兒,棕欖走進廚房給她做晚飯吃的雞蛋,給各種動物喂食,并給門廊上的植物澆水。
棕欖離開后,她獨自一人在米德赫斯特過夜,只有小狗和沙袋鼠陪伴她。窗外,夜雨瀟瀟,漆黑陰森,喬·哈曼正在馬不停蹄地趕往牧場的北部邊界,人馬俱濕,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尋路前行。她除了干坐著等待消息,什么忙都幫不上。
那天晚上,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她稍稍意識到一個生活在牧場上的妻子必須變得多么堅強。她不無嚴肅地想,即使是一個有五萬三千英鎊的妻子也不例外。她意識到無線電收發(fā)裝置對于這樣一個妻子而言幾乎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在頭一個晚上,她也渴望和凱恩斯的杰姬·培根說上一兩句話。她意識到,一個孤獨的人有多么依賴動物。很奇怪地,她想起了奧利弗,那個皮膚棕黑的土著女孩兒,即使只是去威爾斯鎮(zhèn)的旅館小住,也無法離開那只小貓。到她上床準備睡覺的時候,她已經能夠更好地體會奧利弗的心情了。
她九點左右上床睡覺。床頭有幾本破舊的英美雜志。喬肯定經常翻閱它們,翻得七零八落的,另一個世界里的悲歡故事,他讀了一遍又一遍。她拿起一本在床上看,但那些小說并不能引起她的興趣,或者消除她的焦慮。雨停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下,然后又停了。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她睡得不深,夜里頻頻醒來,又頻頻睡去。她黎明前就被院子里的馬蹄聲吵醒了。她立刻起床,穿上連衣裙走到門廊上,打開燈喊道:“誰?”
一個男人走到樓梯腳的燈光下,說:“是我,小姐,布爾內維爾?;羝障壬貋砹藛??”
他口音濃重,她無法聽懂他在說什么。她說:“上來,布爾內維爾。怎么了?”
他走上門廊,來到她的跟前。他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很黑,臉上布滿了皺紋,頭發(fā)灰白。他又說了一遍:“霍普先生,他回來了嗎?”
這次她聽懂了?!八氐旅谞柫?。他回來了,又去了溫德米爾。哈曼先生怎么樣了,布爾內維爾?”
他說:“哈曼先生,他到北面邊界了。他找到柯蒂斯先生,他腳斷了。哈曼先生,他讓我回來接霍普先生,他開越野車去北部邊界,帶柯蒂斯先生回來?!?/p>
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很生自己的氣。問題在她,一個海灣地區(qū)的女人立刻就能聽懂這個人的話,而此時此刻,聽懂他說的話簡直就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情。她輕輕地說:“對不起,布爾內維爾。請再慢慢說一遍。”
這一遍她聽明白了。“霍普先生不在這里,”她說,“他去溫德米爾了?!?/p>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這里沒有白人,可以開越野車嗎?”
她搖搖頭?!澳銜_越野車嗎,布爾內維爾?”
“不,小姐?!?/p>
“有會開越野車的土著嗎?”
“沒有,小姐?!?/p>
她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她可以讓布爾內維爾帶路,自己開越野車去找喬。但那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任務。她從未有過自己的汽車,雖然開過幾次屬于不同年輕小伙子的車,知道怎樣駕駛,但駕齡不超過五個小時。她再度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生氣和羞愧。
她點起一根煙,陷入沉思。如果她貿然嘗試駕駛越野車并把它撞壞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它可是一個大家伙,個頭比任何一輛普通的汽車都要大,甚至比她駕駛過的任何東西都要大。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布爾內維爾騎馬去威爾斯鎮(zhèn),也許去警察局,請他們派一個司機開一輛卡車或者一輛越野車去北部邊界。從米德赫斯特到威爾斯鎮(zhèn)來回程有四十英里,卡車開到米德赫斯特就要六個小時,然后才能出發(fā)去北部邊界。
她問:“哈曼先生離這里有多遠,布爾內維爾?”
他想了想?!斑^了鉆頭四英里?!?/p>
喬曾經告訴過她,新鉆頭距離牧場住宅二十二英里。那就是說事故現場距離這里二十六英里。她說:“路況怎么樣?能開越野車到那里嗎?”
“路很棒,干的,一直到鉆頭那兒?!彼f。她點點頭。這話可信度很高,因為鉆頭剛剛在幾個月前才完工,之前肯定一直有卡車開去那兒。即使下著雨,那條路也非常有可能是通的。天空已經開始變灰,應該不久就會放晴了。
她問道:“需要過河嗎?”
他舉起三根指頭。“樹?!?/p>
“河水深嗎?越野車可以通過嗎?”
“能通過,小姐。小河不太深?!?/p>
如果布爾內維爾騎馬在越野車旁邊給她指路,她覺得自己應該能夠完成這個任務。無論如何,那值得一試。最糟糕的結果就是她半路絆在坑里,不得不讓布爾內維爾帶著一張便條回到威爾斯鎮(zhèn),請他們派一個更能干的人過來。只要他騎著他的馬,就不會造成重大延誤。她說:“好吧,布爾內維爾,我來開越野車。你騎馬跟我一起走。”
“換一匹馬,小姐。它累了。”
“沒問題,換一匹?!辈紶杻染S爾肯定也累了,但那爬滿皺紋的黑臉龐對她而言太陌生,她察覺不出他的倦容?!澳銕c食物,”她說,“我也帶一點。我們半小時后出發(fā)。”
他走開了,她燒了一壺開水,喝了一杯茶,然后去換上她的騎馬襯衫和馬褲。她昨晚發(fā)現喬的房間里有一個半滿的舊錫箱,裝著繃帶、夾板和各種藥物。她想它是錫制的,可以防水,于是把毯子裝進去,再裝進去一些從儲藏柜里拿出來的食物罐頭和一小包面粉。她只能想到要帶這么多東西。萬一半路陷入深坑,她將不得不在越野車里過一兩個晚上。
她喝了一杯茶,吃了一頓包含肉、面包和果醬的早飯。然后走下樓梯到院子里檢查那輛越野車。巨大的汽油箱里有二十加侖汽油,機油箱里滿滿都是油。她從大水箱里舀水灌滿了引擎冷卻器,并把從車燈架上吊下來的水袋裝滿。然后她爬上駕駛艙。讓她松了一口氣的是,變速器上的標識非常清楚。她轉動開關,摁下發(fā)動鍵,拉起加速器。引擎發(fā)動時,她感到既害怕又高興。她小心翼翼地掛了倒擋,把越野車駛出了后院。
箱子被放在駕駛室后面。布爾內維爾在前面騎馬帶路。她一方面考慮到布爾內維爾騎著馬,另一方面也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一路上她從未掛滿擋,時速也不曾超過十英里。她駛過三條小溪,每次都沿著布爾內維爾指示的路線通過,跟著步履蹣跚的馬往前走。在馬的腳下,黃色的流水形成漩渦,令它焦躁不安。途中,水位一度升到駕駛艙的地板處,她非常害怕。但她繼續(xù)往前開,設計者早就預料到此種情況,把汽車的點火系統置于汽缸之上。越野車一蹦一跳地駛過一塊又一塊巖石,水從每個洞口和每條裂縫里噴涌而出。
在鉆頭以北四英里處,喬·哈曼坐在他那個小帳篷的開口處。在一個小山谷的底部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有人清出來一塊空地,帳篷就扎在這塊空地上??盏厣嫌幸慌艌怨痰哪緰艡冢蛘哒f是一個畜欄,就在帳篷后面。做門的木頭都是可以移動的,此時被拆掉了,畜欄是空的。喬在帳篷前生了火,正在燒水。
帳篷里有一張用灌木做的床,上面鋪著防水床單。一個男人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張?zhí)鹤?。喬轉過頭去,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唐?它們把門沖破的時候是不是把你撞倒了?”
那個男人從帳篷里說:“真該死。它們把柱子撞到我的身上,把我擊倒了。然后有差不多六頭牛從我身上踩過?!?/p>
喬說:“活該。讓你在其他人的土地上到處偷牛?!?/p>
他頓了頓,然后說:“你去年偷了我多少頭牛,唐?”
“大概三百頭?!?/p>
哈曼先生笑了?!拔覐哪隳莾和盗巳傥迨^?!?/p>
帳篷里的柯蒂斯先生說了一句非常粗魯的話。